消灭断藤峡山贼之后,王阳明立刻转到宾州,于四月二十二日指挥卢苏、王受的狼兵衔枚急进,“所过村寨,寂然不知有兵”,一直摸进了八寨。
这些狼兵都是本地人,既熟悉地形又适应气候,他们本来又都是朝廷的雇佣兵,常年打仗,能征擅战,加之八寨山贼没有提防,一下被狼兵突破险隘攻了进来。
随后这一仗打得异常残酷,狼兵们攻山破寨一路追杀,最后把几千山贼全赶到横水江边,人多船小,又赶上风雨大作,山贼为了逃命争着登船,混乱之中,所有小船都倾覆在江中,渡江而逃的山贼大半淹死,留在岸上的大都被狼兵所杀。
八寨这一战打得太凶了,狼兵因为是本地人,和八寨的山贼仇恨更深,对他们毫不留情,几乎是斩尽杀绝,王阳明也阻止不了。眼看很多人逃进了山林,卢苏、王受提议搜山,可此时下起了大雨,而且一连下了十几天,等雨停后进山搜索,发现男女老少几千人都病饿而死,尸体层层叠叠堆满了山洞石谷,惨不忍睹。
断藤峡、八寨之战,王阳明共调用土兵六千,狼兵五千,短时间内就平定了百年难平的匪患,实在是立下奇功一件。大战结束后,阳明先生正在处理善后事宜,却忽然接到一封从京师来的信,这封信是吏部尚书桂萼写来的,主要内容是请他率领重兵出广西,征讨安南。
明武宗正德年间,安南国大臣莫登庸倚仗强兵挟持了安南的黎朝皇帝,准备篡位。后来黎朝皇帝派使臣来请求纳贡,希望得到大明朝廷的帮助,却因为安南国内大乱,明朝使节未能成行。其后黎朝的黎昭宗又派使者向明朝求救,却被莫登庸半路阻截。
到嘉靖六年,莫登庸废除黎朝皇帝,自立为帝,建立莫朝。嘉靖七年,也就是王阳明在广西征战的时候,莫登庸派使者到北京朝贡,声称黎朝皇室已经绝嗣,莫朝受百姓拥戴,请求朝廷册封莫登庸为安南国王。但此时大明朝廷已经获知莫登庸篡位之事,嘉靖皇帝大为震怒,斥责了安南使者,威胁要派军队讨伐莫登庸,而桂萼就抓住这个机会派人给正在广西平乱的王阳明通了消息,希望阳明先生率领大军直出广西,杀进安南,解决莫登庸,以立一场大功。
率领大军进攻安南,这是比平定广西之乱更大的军功。桂萼因为和张璁争宠,一直把阳明先生视为政敌,现在忽然把这么一场大功平白送到阳明先生手里,到底是什么用意?
其实桂萼这么做是有两个目的:一是借这场战功把王阳明拉到自己这一伙里,孤立张璁;二是王阳明文才武略,弟子众多,实在是个有分量的角色,桂萼也希望能由自己引荐王阳明入阁,然后与王阳明联手,先整垮张璁,然后再回过头来收拾杨一清,夺首辅之位。
桂萼是个比张璁更卑鄙的小人,这样的人,王阳明根本不想理睬,如今广西局势刚稳定下来,百姓们稍稍安定,连乡村的耕作都尚未恢复,忽然调集大军远征安南,真是莫名其妙,所以王阳明立刻拒绝了桂萼的要求。
可这么一来,阳明先生的处境就恶化了。他这个无心做官的人,现在却成了朝廷三派势力较量的焦点。
四良知失败了?
大明帝国,生长在一块自古就被各种奸诈和谋略浸透的土地上。在这里,皇帝手中握着政权、神权、军权、特务权、人伦权……他是一切权力的核心;是苍天的儿子,活着的神;甚至还是天下所有人的“父亲”。在这个政治就像一片沼泽地的国度里,表面看来好像坚实可靠,其实内里已经腐烂成了一潭臭水,像良知、正直这些有重量的东西一律无处立足,而且正直的人们越是搏斗,就陷得越快、越深。
建立在政治泥沼和哲学荒漠上的大帝国,历史虽然古老,但治国手段却最不文明;重臣们表面上虽然饱读诗书,和蔼迂腐,心地却绝不善良。文官集团之间的党派纠缠、裙带关系异常复杂。在这团乱麻里,不小心牵动任何一个线头,都可能引来一场毫无理性的政治迫害。阳明先生这次去广西平叛,只是为了拯救一方百姓,既不要官,也不要钱,更不打算入什么阁,可哪里想得到,他这一出手,竟是狠狠撞进了朝廷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里,所有权臣的利益都被他触动了。
虽然阳明先生来广西平叛,并不是为了给张璁捞取战功,可毕竟他这次复出是张璁引荐的,现在他又一口回绝了桂萼的请求,在桂萼这个小人看来,王阳明不肯征安南,就是不肯和他站在一条船上,因为他信奉的原则是:但凡不是朋友的,就一定是敌人。于是桂萼把阳明先生视为死敌,尽力陷害。
内阁首辅杨一清此时正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嘉靖皇帝专宠小人,张璁、桂萼正在得势,这两个人的目的都是取杨一清而代之,夺首辅之位,所以杨一清既讨厌张璁,又厌恶桂萼。现在王阳明这位大功臣忽然复出,却是张璁引荐,桂萼又在拼命拉拢,加上方献夫、黄绾这几个阳明的弟子在后面鼓吹,把声势造得很大,使得杨一清误以为王阳明复出,也是要来找他的麻烦,于是杨一清在心里也悄悄提防起阳明先生来了。
无形中,王阳明既得罪了吏部尚书桂萼,又得罪了内阁首辅杨一清。而首先对王阳明发难的竟是杨一清。
杨一清是个正直的好人,也是能臣,可杨一清也有自己的私利。他当上首辅的时候不肯和张璁结盟,也不与桂萼勾结,但不与小人为伍,就成了小人的敌人了。张璁、桂萼联手杀来,杨一清是吃不消的。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小人还没有完全得势,先分化这两个家伙,让他们自己撕咬起来,杨一清才能坐山观虎斗,得一个安宁。
现在张璁要拉王阳明入阁,杨一清意识到:如果王阳明入了阁,张璁势力大涨,而桂萼终究是要入阁的,那时候自己拉来的伙伴谢迁就站不住了,谢迁一走,内阁里三个同事都是自己的对头,杨一清也就站不住了。反之,如果此时能用一个计谋,既拦住王阳明入阁,又激得张璁、桂萼互相争斗起来,那就两全其美,再好不过了。
杨一清这位老臣手腕高明,并不亲自出马打击王阳明,而是静观其变。直到阳明先生平定了广西之乱,张璁上奏替阳明先生请功,嘉靖皇帝也准备重用阳明先生,来征求杨一清这个内阁首辅的意见时,杨一清才上了一个揭帖,说王阳明“才固可用,但好服古衣冠,喜谈新学,人颇以此异之,不宜入阁,但可用为兵部尚书”。这个揭帖从表面听来似乎只是在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话说得模棱两可:虽不入阁,兵部尚书还是可以做的……暗中却是在给桂萼递话。
内阁的椅子就那么几张,杨一清是首辅不必说,被他拉进内阁的谢迁也坐了一把,张璁在“议大礼”的时候出力比桂萼大些,要入阁必是张璁先入,所以他“预订”了一把,剩下一把椅子如果王阳明坐了,桂萼就没得坐。现在杨一清说王阳明“不宜入阁”,就是在向桂萼暗示:与其支持王阳明而让张璁得势,我宁可支持你。
杨一清这一表态,桂萼马上心领神会。此时他已担任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手底下颇有一班亲信,上面又有杨一清托着,桂萼立刻布局,开始打击王阳明。于是顺理成章地,朝廷里就有一个叫聂能迁的锦衣卫千户跳了出来,在前面鼓噪,满嘴风言风语,给嘉靖皇帝上奏章,说王阳明之所以能够复出征讨两广,是因为他暗中拿出“百万金银”贿赂了张璁,明打阳明先生,暗中给张璁下刀子。
这个聂能迁只是桂萼手里的一个卒子。按照朝廷里给人栽赃的程序,一般有三个步骤:第一步,让下级小官出来“闹鬼”,胡扯出一个不太可靠的罪名来造一个声势,在皇帝不提防的状态下先告诉朝廷里的同党战斗已经开始;第二步,由同党里比较有能耐的官员出来上奏,这一次就要罗列重罪,少则七八条,多则几十款,热热闹闹端到皇帝面前,同时又有三五个言官在旁边助威,渐渐造起声势,这叫“预热”;第三步,这一党系的头号大佬自己跳出来,带头上奏,其他重要角色也一起出动,里应外合,造成巨大的舆论声势,争取几天之内把政敌打倒……
眼下桂萼玩的就是这一套把戏,先让一个锦衣卫千户出来放风造势。可他真没想到,他的敌手张璁也深明此道,看见第一步就猜出了后面的花活。朝廷中又有方献夫、黄绾两个人也都是“议大礼”得势的角色,而这二位都是拜在王阳明门下的学生。眼看桂萼要用毒计迫害王阳明,阳明先生一倒,他门下的人都要倒,举荐他的张璁也要倒,于是张璁和方献夫、黄绾瞬间就抱成一团,商议之后,由三人中官位最低的詹事府少詹事黄绾出来上奏,严厉驳斥聂能迁,张璁、方献夫等人也趁机一起在皇帝面前使劲,竟把聂能迁下了锦衣卫狱,活活打死。
这一场恶斗,张璁一派打败了桂萼,桂萼哪肯罢休!立刻转而和杨一清联手,而杨一清正要看着张、桂交恶,自己从中渔利,就悄悄帮了桂萼一把,合二人之力,把黄绾从詹事府少詹事的位子上赶了下来,扔到南京去坐礼部右侍郎的冷板凳了。
官场,是一潭真正的污泥浊水,任谁踏进一只脚去,整个人都会给弄脏搞臭。王阳明根本没想踏入官场,但却在这几个能臣、佞臣、奸臣布下的连环套里越缠越乱,越陷越深,莫名其妙地栽了进去,也真是够冤枉的。
前一轮恶斗,张、桂两派弄了个两败俱伤,桂萼不肯罢休,很快又亲自跳出来向阳明先生发难,硬说他在广西自作主张,朝廷命他去征讨思田之乱,他偏要招抚;没让他进剿断藤峡,他偏要用兵;又说断藤峡一带积年惯匪,朝廷征讨了多少次都不能建功,王阳明一抬手就把这些盗匪全都平了,如此战功,岂不可疑?
说到战功可疑,桂萼这里自然就又提起当年阳明先生消灭宁王之时传出来的一些“旧话”:王阳明和宁王是不是暗中勾结?宁王财宝是不是都被王阳明贪了?征讨宁王的战功是不是有可疑之处?
由此桂萼又产生了一个“联想”:王阳明长年累月在家乡讲学,讲的都是什么学?连首辅杨一清都说他的学说有问题,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吗?
吏部尚书桂萼和首辅杨一清在北京拆台,王阳明平定广西的功劳顷刻间化为乌有。尤其是这些人的陷害让嘉靖皇帝对阳明心学的内容起了疑心,这就为阳明心学的被禁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