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朱宸濠手下有六万精兵,战船数千艘,兵精器利,训练有素,而且他的战船上还配有先进的佛狼机炮,这些火炮是刚刚从西洋人手里获取图纸制造出来的,说它是炮,不如说是一枝巨型火枪,前有准星,后有照门,可以精确瞄准,而且这种火炮是用“子铳”后膛装填的,在炮尾开了一个槽,正好可以放入一支预先装好火药和弹丸的“子铳”,然后插上堵头,安上引信,立刻就可以施放,射速之快远非普通火炮可比,是一种最适合水战的精锐武器。这样的火器,王阳明和他的手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相对于宁王的兵精器利,王阳明的部下却多数都是民兵,没有合适的战船,更缺少火器,只能架着打鱼的小船和宁王的艨艟战舰交手,用弓箭、火铳和土制的燃烧瓶同宁王拼命,这场战斗对王阳明来说,真是个难以应付的挑战。所以按常理王阳明应该集中兵力死守南昌,凭他的三万人,对付宁王六万人,守上几个月也不成问题,只要守得住,湖广、福建的兵马很快就会赶到。
确实,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求稳,先守住南昌,再伺机而动。可在惯于“以我为主”的阳明先生看来,战场的态势完全不是这样。于是王阳明又使用那套精妙“片面式分析法”,对整个战局做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评估。
如果宁王置南昌于不顾,攻克安庆直扑南京,那他就成了气候。可现在这一回师,等于彻底失去了宝贵的时间,即使他能收复南昌,也必然无力再攻南京。何况附近湖广、福建各路兵马正在集结,朝廷也已得知了宁王造反的消息,必然派京军来平叛,南京方面得到消息后也会整固城防,宁王再想冲出江西,已经不可能了。不能冲出江西,宁王的反叛还有什么意义?换言之,不论宁王攻南昌能否得手,在从安庆撤军的那一刻,宁王的叛乱已经失败了。因为他们知道大势已去,在这种情况下,宁王的军马虽然兵精器利,但其实早已失去了斗志。
相反,王阳明的三万大军刚刚攻克南昌,兵锋正盛,以逸待劳;宁王的六万人马前不能克安庆,后已失根本,战略态势上处于劣势,加之在安庆苦战数日,又仓促回兵,往返奔波,疲惫不堪,这么算起来,战略、战术两方面的优势都在阳明先生手中,所以根本不必守城,反而应该借劲卒锐气,击丧胆之师,采取主动攻势,反而胜算更大。
经过一番慎密的分析,阳明先生从战略态势上已经彻底压倒了宁王,下面就是和宁王展开最后的决战了。
七月二十三日,宁王的前锋部队已经沿章江而上,开进到离南昌七十里的樵舍,依他们的行进速度,大约第二天就会对南昌发起进攻。但依王阳明的用兵之道,是不会坐等着宁王率先发起进攻的。为争先手,王阳明命令自己手下的四位知府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带五百兵由黄家渡口上船,打算趁夜顺江而下,偷袭樵舍的叛军前锋,打个胜仗,先声夺人。却想不到,这一次宁王方面也做出了完全相同的部署。
宁王身边也有精干的谋士,到达樵舍之后,这些人也劝宁王来争先手,于是叛军也派了一支精兵乘着黑夜摸了过来,从黄家渡登岸,准备偷袭南昌守军。结果两支精兵在黄家渡遭遇,黑夜之中一场混战。宁王兵多,又是先到渡口,已经登岸,伍文定等人本来准备登船去偷袭宁王,却在渡口和叛军遭遇,摸不清对手的虚实,难免心慌,终于被宁王击败,撤回南昌,宁王的部队也因为摸不清情况,不敢深入,登船退回樵舍去了。
黄家渡这一场遭遇战,是王阳明和宁王作战中唯一的失利,损失倒不大,而且两支部队都因为摸不清对方的虚实而退却了,只是王阳明的部队退回了三十里外的南昌,而宁王的人马却退回了七十里外的樵舍,所以对一般的将领来说,黄家渡遭遇战根本算不上失败,可以忽略不计。
可王阳明却非常重视这次失利。
阳明先生是个非常细心的人,知道己方在兵力和装备上处于劣势,又准备冲出城池,用劣势兵力主动向宁王发起进攻,这时候部队的士气特别重要。加上他手下统兵的多是文官,虽然打起仗来并不比专业的武将差,毕竟这些人信心还是不足,现在虽然只是个小败仗,但自己最倚重的这四位知府却都参与了战斗,如果他们因此信心受挫,后面的仗怕是不好打了。
在战场上,军人的士气主要有三种:一是正气,二是锐气,三是怒气。
正气,就是在心里坚定地相信自己是正义之师,在战场上的拼搏是有崇高意义的,是非常值得的,这股气是一支军队最强的士气。现在王阳明的部队在“平叛”,一直占着这股正气;原本攻下南昌后,王阳明的部下锐气正盛,而这次黄家渡小败,挫掉了一点点……
至于将士们被统帅刺激之后迸发出的怒气,也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这在军事上有个专用名词叫“激将法”。现在王阳明准备调动“正气”和“怒气”,重新唤起他手下刚刚失去的锐气。
早在部队退回南昌之前王阳明已经获知战败的消息,并且做好了一番布置,现在四位出战的知府领着部队撤回来了,王阳明没有一句慰问,而是大发脾气,声言要把这四个人推出去杀头。
当然,阳明先生并不是真要杀人,四位知府也罪不至死,没理由杀他们,阳明先生这样说只是刺激他们,然后又对这几个人讲了一番大道理,指出江西平叛的“正义性”,把“忠义”二字着重强调。
其实王阳明自己并不认同“忠义”这个概念,他认同的是“仁义”。但在这几个知府面前,只有说“忠义”他们才能明白,阳明先生只好先这么凑合着了。
果然,被王阳明一通责备,激起了这几个知府的火气,而阳明先生讲的大道理又激发了他们胸中的“正气”,于是以伍文定为首纷纷请战,眼看知府们恢复了勇气,阳明先生也就原谅了他们,仍让这几个人带兵去打头阵。
二十四日一早,宁王亲率大军赶到黄家渡,打头阵的是凌十一的鄱阳湖水盗。这些人精于水战,却比较鲁莽,加之前一晚遭遇战的胜利助长了他们的骄气,果然中了王阳明的诱敌之计,一鼓劲追着做诱饵的小船不放,使得宁王舰队前锋和中军之间出现了几里宽的缺口,随着王阳明一声令下,伏兵齐起,驾着小船冲进宁王战舰的空隙,到处放火,叛军顿时大乱,前后不能相顾,两千余人被斩,落水而死的超过万人。宁王毫无战斗经验,眼看打了败仗急忙回身就跑,带着残部一路退回了樵舍。
黄家渡一场惨败,彻底动摇了叛军的军心。当天夜里,大批叛军士兵扔下战舰兵器偷偷上岸逃走了,等宁王发现情况不对派人来制止时,已有一万人逃得无影无踪。
白天的战斗损失了上万兵力,现在又有上万人逃走,宁王的六万精锐转眼折损了一小半,连唯一的兵力优势也不复存在了。无奈之下,宁王孤注一掷,放弃了被占领的九江、南康,把能调集的兵力全部调了上来,把自己历年积累的金银全都搬了出来,当场赏给手下士卒,凡追随宁王的每人赏十两,受伤的赏百两,明天决战之时愿做敢死之士的,赏银千两!
这是朱宸濠败亡之前的疯狂,这股力量很危险,但并不可怕。就像一个吹涨了的气球,看起来张牙舞爪、气势汹汹,但只要在要害上轻轻一戳,一切假象就都破灭了。
二十五日一早,困兽一样的叛军冲出樵舍,得了重赏的敢死队冲在最前面,以大船为先锋,用佛狼机炮开路,不惜一切代价向前猛扑,王阳明也率领船队出黄家渡迎战叛军,两军在章江上展开了一场决死的较量。由于宁王战船巨大,火炮威猛,加之风势不顺,王阳明手下的官军接敌之时受了挫折,损失不小,纷纷后退,亲自督战的阳明先生赶紧下令斩杀当先败退的兵士,阻止军卒后退。在黄家渡遭遇战中吃了败仗的伍文定也发起狠来,亲自指挥坐船向前突击,叛军的铳炮把他的坐船打着了火,伍文定脸上的胡子都烧掉了,却仍然死战不退。
正在双方陷入胶着状态的时候,忽然间,王阳明的帅船上挂起了一块白布,上面用斗大的字写着“宁王已擒,我军毋得纵杀”!
精于“片面式分析法”的王阳明早就把自己和宁王双方的战略态势分析透了,虽然他不会用“气球”来比喻宁王,可心里却知道,叛军只是表面凶狠,内心里却十分胆怯,只要在他们的要害上一戳,立时就会垮掉。
宁王的要害,就是这支凶猛的敢死队,可“敢死队”是用银子“买”回来的,这些人只为宁王一个人卖命,现在“宁王已擒”,这帮人还给谁卖命呢?这帮亡命徒的信心立刻就崩溃了。加之敢死队的成员都是从各部队临时抽出来的,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原本靠着不要命的疯狂各自拼命,现在阵势一乱,各部之间无法协同,将领们根本约束不了逃跑的部下。再说,这些敢死队员都是收了银子的,所以拼命的时候他们冲在前面,可逃跑的时候,这帮腰里揣着银子的家伙跑起来最快。叛军那边本来就已经气馁,全靠买回来的一支敢死队撑着,现在忽然被这么一吓唬,冲在前面的敢死队头一个溃逃而去。叛军顿时大败,几万人马各自逃生,宁王带着残兵败将一路退回樵舍。不等宁王缓过劲来,阳明先生手下的三万精兵已经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奋勇突击,到处放火,宁王所部几乎未作有效抵抗就被彻底击溃了,宁王的妃子、宫女们纷纷跳水自杀,谋士大将或杀或俘,宁王自己扔下部队就跑,很快也被俘虏了。
这最后的决战,王阳明没有参加。
那些惊心动魄的大战恶战,从南赣剿匪深入丛林,到攻打南昌,决战章江,阳明先生都亲自参战了,可最后这一仗是瓜熟蒂落,阳明先生却没参战,而是回到南昌招集学生,给他们讲起“良知之学”来了。
王阳明能打赢这么一场实力悬殊、毫无胜算的恶仗,是因为他不在乎军功,他是在为老百姓打仗,在保境安民。功劳,名声,官职,爵位,皇帝的恩典,官员的艳羡,百姓的焚香跪拜,建生祠供奉……这些不是他的追求,他也不看重这些。
以前良知告诉他:为了保境安民,必须消灭宁王,于是他就打败了宁王。现在良知告诉他:仗打完了,老百姓没事了,不用你操心了。于是阳明先生就脱了甲胄,收起刀枪,换了一身布袍子,又回书院去讲他的学了。
可王阳明哪里想到,平定宁王叛乱只是一场小战役,真正残酷的战争,此时才刚刚开始。
三邪恶出笼
王阳明平定宁王叛乱的速度快得惊人,从六月十四日宁王造反到七月二十六日被俘,前后总共四十二天。擒获宁王之后,王阳明赶紧写了奏章送往京城,向皇帝报捷,同时准备押送朱宸濠等人到北京献俘。可南昌这边还没动身,王阳明就接到圣旨,内容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宸濠等不得押解入京,暂寄南昌待命。”
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就在王阳明擒获宁王的同时,正德皇帝已经冲出京城,领着几万大军“御驾亲征”,直奔江南而来。
正德皇帝是个疯狂的人,早在正德十二年他就曾带着几个心腹潜出京师,跑到边关重镇宣府城去玩乐,在当地建了“镇国公府”久住不归。从这一回开始,这位正德皇帝算是玩上了瘾,只要一有空子,正德皇帝就扔下国家和朝廷,往宣府那边跑。
正德十四年二月,正德皇帝刚从宣府回到京城,不知怎么又动了下江南的念头,准备从京城出山东,游泰山,下扬州,到南京、苏杭,如果有机会,江西也不妨转转,然后进湖广,登武当山,把天下名胜都玩够了,再回京师。
眼看皇帝荒唐到这般地步,大臣们忍无可忍,纷纷上奏劝谏,不想惹怒了正德皇帝,立刻采取暴力,把领头上奏的黄巩、陆震、夏良胜、万潮、陈九川、徐鏊等人下狱严审,其他参与上奏的一百零七名官员都被皇帝罚跪,每天早上五点出来罚跪,一直跪到晚上七点才算结束,一连跪了五天。
下跪,人类所有行为中最低贱的一种,任何一个下跪的人——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向什么人跪拜,从理论上说,都是在出卖自己的人格和尊严。
正德皇帝天生有一种邪恶的聪明劲儿,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找到了侮辱官员人格的最佳手段,并且很好地利用起来。现在他把朝廷官员“罚跪”,就是要彻底羞辱这些人的人格,践踏他们的尊严。一个人的灵魂被别人作践,他的语言和行动也就没有力量了。这些大臣们这么一跪,哪还有力量去劝谏皇帝?
把这些臣子罚跪五天,正德皇帝还没消气,又下令对他们使用廷杖,每人打五十下,让他们尝尝栗木棍子的味道,好好“战栗”一次。结果一顿廷杖,前后打死十一名臣子,所有参与官员或充军,或降级,被狠狠收拾了一遍。这件事刚消停了两个多月,忽然,宁王造反的消息送到了京城。
一听宁王造反,正德皇帝非常高兴,立刻调集军马,自任“威武大将军总兵官”,以太监张永为监军,带着他那帮宠臣江彬、许泰、张忠等御驾亲征。这一次大臣们实在没办法阻拦,眼睁睁看着皇帝出了京城。
想不到正德皇帝刚离京两天进至涿州,八月二十六日,阳明先生的《擒获宸濠捷音疏》就送到了皇帝面前。
按说此时皇帝离京刚刚两天,前线已经奏捷,他就应该回京才对,想不到正德皇帝竟然把这么一道重要的奏章扣了下来,带着他的几万大军离开涿州昼夜急行,一口气跑到山东临清才停下脚步。
到了山东,正德就脱离了朝廷的控制,就算有人想来劝他也追不上了。这时候正德皇帝又想出一个奇妙的主意,以“威武大将军”名义下了一道钧帖发往南昌,命令王阳明把宁王暂押南昌,不得进京献俘,意思是他仍然要借机下江南巡幸,同时宁王既然押在南昌,那皇帝一定会带着大军进入江西,直达南昌。
这一次正德皇帝不下圣旨,却以“威武大将军”的名义下钧帖,又是在掩人耳目。在正德皇帝想来,既然没有圣旨,别人就不知道他下过这样的命令,当然也就不会留下话柄给天下人指责。
所谓掩耳盗铃,就是如此。
下发钧帖之后,正德皇帝以为王阳明一定会遵从他的旨意,把宁王留在南昌,等着他“大驾光临”,就带着几万军马沿运河南下,直奔江南而来。
这次追随正德南下的除了江彬、许泰、张忠、张永等一大群豹房宠幸之外,还有大批宫中管事的太监,东厂和锦衣卫的特务,好几万骄横的京军,粗野的边军,这些人所到之处祸害之深,令人难以想象。正德皇帝每到一处就大吃大玩,逼着官员进贡各种食物玩器。江南水乡江河纵横,正德皇帝又喜欢打猎钓鱼,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游猎一番,打到猎物就随手赏给陪在身边的官员,却不知道他手下的宠臣们竟以这些猎物作价,向接受“礼物”的官员索贿,一只野兔、一条鱼就可能“卖”到几百两银子。
正德皇帝身边这帮人已经不是受贿了,他们仗着皇帝的势力,公开向地方官员索取贿赂,这些人不是特务头子就是统兵的将军,权力大到可以任意杀人,相互之间又紧紧勾结在一起,向官员索贿稍不如意,就让特务们把当官的抓起来折磨逼迫。官员拿不出来,只好到官库去弄,交上来的银子全落进了奸党的腰包。
连地方官员都被害成这样,而且无处申诉,百姓们就更不用说了,京军、边军的士卒们在市场上公开抢劫,无人敢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