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身背皇帝的四道圣旨和兵部衙门的几道咨文,肩负重托,可长富村首战失利,信丰一战又败,王阳明已经不能再有任何闪失,没有任何退路了。
经过一番思考,他觉得之前进攻长富村的战役虽然失利,毕竟这场突袭还是达成了突然性,在长富村一共斩首四百三十二级,俘获一百四十六人,算是有一些成绩。眼前的三省官军是个真正的烂摊子,没有一支官军能打硬仗,要想把这些烂泥糊上墙,看来也只有“突袭”这个办法可用了。
既然准备突袭,为了达成战役的突然性,王阳明就尽一切力量掩饰自己的真实动向,以待时机。早在长富村作战失利后,王阳明就假称要请调土兵,秋后再展开攻势,以麻痹对手。现在江西官军又吃了池仲容的大亏,士气更加低落,王阳明也就趁势进一步做出“避战”的姿态,在其后的日子里既不操练兵马,也不整顿民生,只是闷在巡抚衙门里不露面,故意给人造成一种昏庸无能的假象,其实王阳明一直在留心寻找战机,准备对詹师富展开另一次更大规模的突袭。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阳明先生终于等来了一个天赐的好机会:新任广东布政使邵蒉上任,路过江西。
布政使是一省的总宪,相当于现在的省长,邵蒉从京城走京杭运河到杭州,再转到广东赴任,必须穿过江西省,而且一定会路经赣州、南安才能进入广东,正好从王阳明的眼皮底下经过。于是王阳明顺势把邵蒉请来,表面上是因为广东官军在长富村作战中打了败仗,拖累了福建友军,面子上不好看,想请这位新上任的布政使到军营里看看,鼓舞一下士气,其实王阳明早已设下了几重妙计。
首先,广东官军确实士气低落,新到任的广东布政使能到军营里来看望士卒,确实能鼓舞士气。但这并不是阳明先生邀请广东布政使来做客的主要目的,等邵蒉到赣州视察了军马之后,王阳明就顺水推舟,非常殷勤地提出:现在正是剿匪的非常时期,南赣地面上局面混乱,盗匪猖獗,为了保证布政使大人的安全,王阳明决定点起一支精兵亲自护送邵蒉去广东上任,一直把他送出南赣辖区,进入广东地界为止,同时大张旗鼓地放出风声,把“官军护送广东布政使上任”的消息传得尽人皆知。
官军护送邵蒉去广东赴任,而詹师富匪帮却在福建漳州一带活动,这两个事件从表面看似乎毫无关系。但打开地图就会发现,江西赣州府、广东潮州府、福建漳州府,在地理上是连在一起的……
当然,护送广东布政使上任只是个假象,王阳明趁此机会挑选了一支精兵,从赣州出发,表面是去广东,实际上把邵蒉送出省境之后,这支军马并没返回赣州,而是立刻原地九十度转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广东省境插入福建,直奔漳州府,对象湖山的詹师富发起了第二轮突袭。
这一次王阳明已经知道詹师富这股山贼十分凶悍善战,而自己手下江西、福建、广东三省官军都是些不争气的家伙,为了提高胜算,他专门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抽调精兵一千五百人为先锋,四千二百人继后,作为攻打山寨的突击力量;同时又不惜兵力,尽力而为,命自己治下各处官军卫所、千户所、守御千户所、守备千户所……能抽调的官军一窝蜂都调了上来,从各个方面、各条道路同时对象湖山展开围攻。这么一来,象湖山一战就变成了先以精锐撕开缺口,再以人海战术淹没山贼。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王阳明抽调的精兵分成三路乘夜衔枚急进,于二月十九日赶到象湖山,立刻连夜登山,一举夺占了象湖山的险峻隘口。一直战到三月二十日,又集中兵力对另一处山寨箭灌发起总攻,前后大战十余次,攻破箭灌,生擒贼首温火烧。
至此,这一场突袭战终于彻底打赢了。但总结战果之后,王阳明才发现,攻破象湖山和箭灌,竟是他到南赣以来打得最大的一场“败仗”!因为王阳明来南赣以前,兵部衙门已经把情报工作做得非常到位,所以王阳明知道官军现在消灭掉的这支土匪总人数不过四千左右,可整场战斗中,官军却砍下了七千六百多颗首级,这多出来的三千六百颗人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官军无耻!他们军纪败坏,杀人如麻,横行抢掠,杀良冒功,而且一杀就是几千人!仗打成这样,实在不能打下去了。王阳明下定决心编练民兵,抛弃已经腐烂了的官军,用当地的民兵来剿匪吧。
也在此时,王阳明请示朝廷发给他王命旗牌。
王命旗牌,是王阳明到南赣后一直想得到的一件宝贝。
所谓王命旗牌,是朝廷发给地方总督、巡抚、钦差官员的调兵信物,有时候在戏曲舞台上能看到这个东西,而实物与戏台上的道具非常相似,一般有旗四面,牌四面,旗是蓝绸子制成,牌是椴木涂以金漆,上面写着一个“令”字,平时有专门的“旗牌官”掌管。封疆大吏一旦持有王命旗牌,就可以随意调动军马,或赏或罚,便宜行事。
前文已经说过,王阳明未必真的需要王命旗牌。但他被派到南赣的最终目的是监视宁王,而宁王手中掌握着一支精锐的大军,所以王阳明请皇帝发放王命旗牌,主要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调动几省官兵对付宁王。但南赣官军的战斗力之差出人意料,以至于王阳明假戏真做,干脆把“王命旗牌”当成一个重要事项奏上去了。
不过在朝廷里有兵部尚书王琼替阳明先生说话,有他帮忙,请下王命旗牌,按说应该不难。
可实际上,弄到王命旗牌却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奏章送上去之后,正德皇帝只赏给王阳明二十两银子,以表彰他剿灭象湖山匪帮的功劳,职位也从巡抚南赣升为“提督南赣漳汀各处军马”,王命旗牌却没有下文。
而此时的王阳明,受到了一股邪恶力量的掣肘,那就是江西南昌府的宁王朱宸濠。
阳明先生到南赣,是来监视南昌城里宁王的动向。这一点宁王自然清楚,也感觉到了王阳明对他的威胁,所以对王阳明十分警惕。现在阳明先生上奏朝廷,想得到“王命旗牌”,宁王在京城的党羽就纷纷出来制造阻力,拖延时间,结果这八面王命旗牌,迟迟发不下来。
也巧,就在正德十二年(1517)八月二十三日,正德皇帝忽然离开京城跑到宣府巡游去了,而且走的时候特别匆忙——是带了几个亲信,背着朝廷和内阁悄悄溜出京城的,这么一来倒给兵部尚书王琼留了个机会,趁着忙乱劲儿想办法弄了一道圣旨,把王阳明申请的王命旗牌发了下来。
有了王命旗牌,阳明先生便开始准备剿灭横水、左溪、桶冈等地的山贼。就在王阳明抓紧时间练兵备战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小插曲:浙江镇守太监毕真通过在京城的关系企图说动正德皇帝,把自己调到南赣来担任镇守太监,和王阳明一起工作。
浙江镇守太监住在杭州,那里山明水秀,有吃有玩,更有很多发财的机会。可调到赣州来,肯定要吃苦受罪,打仗劳神。加之浙江是一个大省,而南赣只有九府,地盘又小,地方又穷,浙江镇守太监自愿调到南赣来工作,倒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对这件事王阳明并没有太多察觉。因为他已经得到王命旗牌,有了“便宜行事”的权力,就算朝廷派来一个监军太监,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同时,两人是真正的素不相识,加之他只是一名地方官员,镇守太监则是皇帝的亲信耳目,只对皇帝本人负责,所以皇帝要任命什么人来当镇守太监,他也管不着。当然,监军太监在作战时帮不上忙,平时却给统兵官增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这样的人不来更好。所以毕真最好不来,如果真来了,王阳明也不在意。
想不到兵部尚书王琼对这件事的反应非常强烈,立刻出来阻止,认为“兵法最忌遥制,若南赣用兵必待谋于省城镇守,断乎不可”,动用自己在京城的势力,硬是把这个镇守太监毕真挡了回去。
此时王阳明正准备对横水、桶冈用兵,对毕真之事也没留意。直到后来宁王事败,朝廷制裁宁王党羽,在朝廷、地方上抓了很多人,这时候王阳明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个浙江镇守太监毕真竟是宁王暗中交结的一个死党!这时候所有人才明白,为什么毕真放着杭州的美差不当,非要到南赣来“跟阳明先生一起工作”,原来这竟是宁王所下的一步暗棋,想利用镇守太监的势力控制南赣兵马,将来一旦宁王造反,王阳明肯定要从南赣起兵平叛,这时毕太监就可以从旁对王阳明掣肘,甚至对他进行暗算。
幸亏这招棋被兵部尚书王琼识破,把这个宁府的爪牙挡了回去。
王命旗牌的掣肘与镇守太监毕真的“毛遂自荐”,表面看来没有丝毫联系,内中却是一场阴险的暗战。王阳明虽然精干,毕竟只是地方官员,对这件事的内情无法尽知,如果没有兵部尚书王琼的暗中协助,若真让毕太监潜伏到阳明身边来,那么当王阳明率领兵马与宁王作战时,毕真将成为埋在阳明先生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所以在谈起阳明先生的赫赫战功时,不能不提及兵部尚书王琼。
四破山中贼易
横水、左溪一带的山贼谢志珊所部,桶冈山贼蓝天凤所部,是继象湖山詹师富之后在南赣地区的另两股大贼,其巢穴在江西南安府的大庚、南康、上犹三县之间。其中左溪最为前出,横水紧接其后。
横水、左溪一带山高林密,地形复杂,正面有长龙、十八面隘天险,盘踞此地的谢志珊凶狠敢战,是江西群盗的总首领,占据横水已有十多年,苦心经营,共建起大小山寨几十处,占据了所有险隘要道,临山凭水,互为毗连,处处有险,寨寨有恃,互相依托,实在难以攻打。
而桶冈山寨却与左溪、横水不同。这座大寨偏处江西一角,背倚湖广省界,地势奇险,飞鸟难通,蓝天凤凶狠敢战,是个出名的亡命之徒。早前湖广方面曾经出动著名的“土兵”部队围困桶冈,攻打多次,毫无建树,各路官兵公认这桶冈是一座“铁桶”,最难攻克。
从态势上看,横水、左溪、桶冈三寨互为依托,所处之地又在江西、湖广、广东三省交界处,就地固守足以抗击江西官军的进攻;前进,又可以突破南康县,翻过大庚岭进入广东南雄府,或者横穿赣州府龙南县的一个狭长三角地带进入广东龙川县,和盘踞在浰头山寨的池仲容所部会合,要是这几路人马搅在一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所以这三路山贼占山为王时还好些,一旦流动起来,祸害更大。
横水大寨虽然难以攻打,但距离南康县城仅三十多里,王阳明对横水用兵比较容易,但桶冈却隐在深山之中,背靠湖广,偏远险固,单凭江西官军的力量恐怕难以攻克。为了攻克桶冈,王阳明只好和湖广巡抚陈金商量,请他出兵,和江西官军前后夹攻拿下桶冈,约定日期为正德十二年十一月初一。
王阳明向湖广方面求援,想不到湖广方面故意刁难,不肯给予有效的配合。面对困境,王阳明毫不退缩,很快就做出决定:改变原定计划,把进攻横水的作战时间提前到十月二十日,先由江西军马单独对横水、左溪发起进攻,待攻克这两处山寨之后再赶到桶冈,和湖广官兵一起攻打桶冈。鉴于江西官军战斗力低下,王阳明又做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决定:此次对横水、左溪的作战以民兵为主。
在进攻横水山寨之前,为了稳住广东的池仲容,王阳明先后发布了两个告示:一是针对被安抚的“新民”下的安民告示;二是专门针对池仲容下的《告谕浰头巢贼》告示。在新民告示中,阳明先生提出“尔等各安生理,父老教训子弟,头目人等抚缉下人,俱要勤尔农业,守尔门户,爱尔身命,保尔室家,孝顺尔父母,抚养尔子孙,无有为善而不蒙福,无有为恶而不受殃,勿以众暴寡,勿以强凌弱,尔等务兴礼义之习,永为良善之民”,真的把这些归顺的人看作“良民”,和普通百姓平等对待,一视同仁。这一做法不但使这些人安了心,而且感化了更多的人,起到了很好的安民效果。
在给池仲容的告示中,王阳明怀着歉意说:“漳寇即平,纪验斩获功次七千六百有余,审知当时倡恶之贼不过四五十人,党恶之徒不过四千余众,其余多系一时被胁,不觉惨然兴哀”。
作为指挥作战的南赣巡抚,王阳明坦然承认官军在象湖山作战中滥杀无辜,也表达了自己心中的哀伤之情,这是很难得的。这位心学宗师真的不想害人,可战场上的事又由不得他,现在他派人来招抚池仲容,因为“人情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为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甚于身遭劫掠之苦”,认为池仲容和他手下的山贼虽然打家劫舍,可心里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而且愿意悔改。
这倒是阳明心学中一个著名理论:人人心中有良知。
阳明先生曾对弟子说过:“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还半开玩笑地说:“虽盗贼亦自当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这句话说得平直朴实,却非常有用。
“良知”是我们心里的定盘星、试金石,我们要经常在心里想着,嘴里念叨的。因为这两个字真的有一股强大的魔力,不管是谁,每一想起、每一念起都会心里震动,会不由自主地进行反思。
人人都有良知,再奸诈、再邪恶、再庸俗、再市侩的人,他心里都有良知。那些已经抛弃了正直,麻木了人性,在社会混成了油条的人,一万人围着他说道理也没有用,帮不了他,只有他自己心里能想起“良知”,嘴里能念叨“良知”,这才能救自己。
人生在世,嘴里常念良知,心中常想良知,很有必要。
稳住池仲容之后,王阳明开始集中精力对付横水大贼谢志珊。在这次战斗中,不但作战主力全部改用民兵,就连统兵官也多是各府县的文职官员,在王阳明指定的十位统兵官之中,文官有七人,武官只占了三员。
文人?武夫?我们根本没必要这样去划分。一个读书人完全可以通过学业深造和自身努力成为政治家、军人、商人、科学家、艺术家……故意把文人、武夫做一个切割,人为地在文臣和武将之间划定鸿沟,制造矛盾,这只是帝王们的一种治国之术罢了。
王阳明看透了这些社会问题的症结,读懂了皇帝的权术,当然也就不再去理会什么“文人不能治军”的谎言,只管让文职官员领兵上阵,结果这场文官加民兵的剿匪战役如同摧枯拉朽,一口气先后打破山寨五十余处,到十五日,横水、左溪各处山寨全被攻破,被打懵了的谢志珊带着一千多人逃出横水,一路蹿进了桶冈天险。王阳明立刻亲率军马于十月二十八日到了桶冈,不顾山势奇险、土匪凶顽,于十一月初一冒着大雨发起突袭,一举攻克桶冈,匪首谢志珊被俘,蓝天凤被杀。
至此,王阳明靠着一群文职官员和一支民兵队伍,在短时间里连续打了两场不可思议的胜仗,一共攻破山寨八十余处,擒斩首领八十六名,斩获首级三千一百六十八颗,俘获则多达六千余人。从战绩来看,横水、桶冈一战攻克三处主要贼巢,一共打破八十多个寨子,斩首却只有三千多,比象湖山一战的“斩获七千六百有余”少了一多半,俘获却有六千余人,是象湖山一战(俘获两千人)的三倍。这样的战果是比较让王阳明满意的,也说明用文职官员指挥民兵作战,确实比使用那些官军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