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朱元璋建立大明朝,把自己的儿子分封各地,帮着他守御疆土,其中朱元璋的第十七子朱权被封在大宁,手里掌握着一支精锐的边军。后来四皇子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取江山的时候,用计从朱权手里夺取了这支精锐的部队。事成之后,朱棣把朱权改封在江西南昌,从此宁王府成了朱姓王公之中第一等的藩王。
弘治十年(1497),宁王朱宸濠嗣位,成了南昌宁王府的第四代藩王。朱宸濠这个人很聪明,有文才,也有野心,眼看正德皇帝昏庸邪恶,已经失尽了天下民心,朱宸濠不由得生了谋反之心。这些年他盘踞南昌一府,广纳谋士,贿赂官员,经营多年,势力很大。他身边有致仕还乡的右都御史李士实,江西省内著名的才子、安福举人刘养正为谋士,鄱阳湖盗匪凌十一、吴十三、闵廿四等人为羽翼,在朝廷里又和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吏部尚书陆完等人勾结,用银子贿赂朝中的重要人物,收取南昌左卫军马作为王府护卫,手中控制的湖匪、山贼、卫所兵和江西官军加起来,总数已近十万人,江西省的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等重要官员大半被他招揽过来,已经做好了起兵的准备,只等时机一到就要动手。
按理说,像这样一个反心毕露的藩王应该引起正德皇帝的注意才对。可当年正德皇帝登极之时,为了自己的私欲曾搞过一场大清洗,对弘治朝留下的旧臣进行了无情打击,这个狠招使得整个朝廷元气大伤,前朝苦心培养出来的文臣班子几乎震掉。其后正德消灭了大太监刘瑾,却又起用了边军将领江彬、许泰作为新宠,而江彬等人的奸邪丝毫不输于刘瑾。
眼下的大明朝君昏臣奸,一团漆黑,朝廷中有识之士实在不多。而兵部尚书王琼就是这么一位聪明人,他早已感觉到了宁王的野心,并尽自己的力量加以防范。
这次王琼极力推荐王阳明担任南赣巡抚,就是因为这位兵部尚书感觉到宁王反相渐露,这个藩王盘踞江西多年,势力庞大,羽翼丰满,很难对付,要想找到一位正直能臣去对付宁王,并不容易。加之奸贼当道,朝政日非,正直的臣子在朝堂上站不住脚,而正直能干的人几乎挑不出几个来。南昌的宁王此刻已经成了气候,他又最擅长贿赂结纳,每每以巨额金银、高官厚禄来诱惑官员,朝野之中有很多人都被他拉下水,明里暗里替宁王说话。所以派往南赣统兵的官员必须是既顶得压力,绝不向宁王的淫威屈服,又正派可信,绝不会被宁王用金钱收买的人。
经过一番仔细权衡,王琼认为朝臣中只有王阳明才干出众、品德高尚,真正是一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能臣。所以他才费尽周折一定要把王阳明派去坐镇南赣,居于赣江上游,掌握赣州卫官军,同时有权辖制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兵马,在兵员数量和战略态势上都占据着优势,对南昌的宁王势力加以监视。一旦宁藩有异动,王阳明就可以调集南赣属下各路兵马沿赣江而下,直接对南昌用兵。
虽然后来因时局所限,宁王叛乱之时,王阳明没能调集四省兵马,但阳明先生仍然凭着大智大勇,以手中劣势兵马击败了叛军,不负王尚书所托。
对于举荐王阳明的功劳,王琼也很得意。宁王造反的时候,王琼就对惊慌失措的朝臣们说:“诸君勿忧,吾用王伯安(阳明)赣州,正为今日,贼旦夕擒耳。”
王琼对阳明先生极为信任,交给他如此重要的任务,又再四举荐,继而尽一切力量配合王阳明的工作,可以说没有王琼,就没有阳明先生的盖世奇功。同样,当王琼遇到危机的时候,王阳明也尽了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
嘉靖元年(1522),嘉靖皇帝封王阳明为新建伯,正月初十,王阳明上奏请求辞去封爵,在奏章里他先说宁王谋逆十余载,起兵之时却旬日而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却是“上天之意,厌乱思治,将启陛下之神圣,以中兴太平之业,故蹶其谋而夺之魄,斯固上天之为之也”,用这一番瞎掰取悦了嘉靖皇帝之后,这才说到正题:“当时帷幄谋议之臣,则有若大学士杨廷和等,该部调度之臣,则有若尚书王琼等。”
在奏章里,王阳明提到了两位重臣的名字。第一个是大学士杨廷和,此人其实完全没有参与平定宁王的战事——甚至有传言说杨廷和长期以来一直在暗中袒护宁王,所以杨廷和本人与这场大功毫无关系,王阳明在这里提他的名字,只因为杨廷和眼下担任着首辅大学士的要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阳明的奏章里不捧他一下不行;第二个是兵部尚书王琼,他专门提到王琼和杨廷和一样,“皆有先事御备之谋,所谓发纵指示之功也,今诸臣未蒙显褒,而臣独冒膺重赏,是掩人之善矣”。
需注意的是,早先兵部尚书王琼为了国家利益,不惜厚着脸皮钻进正德皇帝身边的奸臣圈子,成了“豹房宠幸”中的一员。到正德驾崩,嘉靖登极,大治奸党,一时间泥沙俱下,像王琼这样的人难免遭人误解,有口难辩,再加上他又一直与首辅杨廷和不睦,此时已经遭到清算,被当成前朝奸党下了大狱,而且因“交结近侍律”被判死刑。而阳明先生在这个时候冒着天大的风险上奏,不惜拿自己刚刚得到的“新建伯”的爵位和嘉靖皇帝讨价还价,竟是在为一个判了死刑的人鸣冤。
更加让人惊讶的是,王阳明在奏章里专门指出王琼和杨廷和“皆先事御备之谋”,显然他是生拉硬扯,非要把兵部尚书王琼和首辅大学士杨廷和拉在一起。可杨廷和是首辅,王琼却是下狱论死的罪人,王阳明在奏章中竟然把地位悬殊的这么两个人物硬扯在一起,这是要得罪杨廷和的。
事实上,把王琼打倒批臭、下狱论死的人正是杨廷和。杨廷和厌恶王琼,首先因为王琼对豹房奸臣江彬、许泰等人巴结逢迎,这一做法让杨廷和很看不惯;其次是杨廷和虽为内阁首辅,可正德皇帝任性胡为,凡事多不与内阁商量,王琼为了维持兵部的正常运作而巴结皇帝,也就时常从皇帝那里直接取得圣旨,这么一来很多事都绕过了内阁,身为内阁首辅的杨廷和对此当然不满,可他不敢责备皇帝,就只能怨恨王琼了;最后是正德皇帝驾崩后,为了立储的事,杨廷和与王琼曾发生过争执,两人看法不一致,便成了政敌。
阳明先生能平南赣、破宁王,多亏王琼的举荐和协助,现在王琼获罪下狱,王阳明又上奏来救王琼,甚至冒着被内阁首辅当成政敌攻击的危险,在奏章中硬把杨廷和跟王琼扯到一起,而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杨廷和从此把王阳明也视为政敌,对他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打击,使王阳明赋闲多年不被重用,直到杨廷和被嘉靖皇帝罢免,情况才有所改善。
王阳明舍弃功劳爵禄,一心救护忠臣,这样的大勇气实在难能可贵。究其原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诚意。
二只是一个诚意
虽然有兵部的全力支持,王阳明终于下决心接手南赣巡抚一职,可他毕竟是个文官,从没有带兵打仗的经历,这样一个文人被派到深山里去剿匪,实在是进退维谷,无从下手。然而王阳明最终还是完成了任务,而且做得很好,很成功,究其原因,全在一个“诚”字上。
诚,是儒家极推崇的一个理念。《中庸》提出:“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把“诚”视为天道和“成圣”之路,王阳明也十分认同。
在《传习录》中,王阳明告诫弟子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又反复强调说:“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在《赠郑德夫归省序》里,王阳明说:“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口之于甘苦也,与易牙同;目之于妍媸也,与离妻同;心之于是非也,与圣人同。其有昧焉者,其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诚切也,然后私得而蔽之,子务立其诚而已。”认为是非之心——也就是“良知”的确立,无非是“立其诚而已”。
为了强调“诚”的重要,阳明先生甚至说出了一段触目惊心的话来:“仆近时与朋友论学,惟说‘立诚’二字。杀人须就咽喉上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洪炉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杀人须就咽喉上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这两句话听起来有点吓人,可当王阳明千里迢迢前往南赣剿匪时,他所要做的诚意功夫,真就是“咽喉上着刀,心髓入微处用力”了。
一个“诚意”,看起来简单明白,其实就如“良知”一样,诚意的指向也是方方面面,林林总总。例如王阳明认为古人所重视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真言,是“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用如此肯定的语气将古人解释得驳杂不堪的概念简单化,把“十六字真言”归纳为一个“仁”,这也是诚意的表现。
仁,是孔子学说的精髓,王阳明把“仁”字看得极重,认为“仁,人心也,良知之诚爱恻怛处,便是仁”。在《大学问》里他提出:“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由此推之,则“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天地万物为一体”。
阳明先生这一段话说得激情洋溢,而其中“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的内涵,正是取自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名言,是一条非常明确的“成圣路线图”,“天地万物为一体”,则是一个清清楚楚的圣人境界了。
由这样一个“成圣”的诚意境界再推之,则是“无我”。
无我,这也是古人推崇的境界。孔孟两位哲人在这上面说出的话略有些粗率,以至于一眼看过去会让人糊涂。例如孔子在《论语》里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乍一看似乎是古代的人学习是为了自己(的私利),现代人学习是为了别人(的利益)。这和孔子一向拿古人说事来讽刺“今人”的说法相悖。对此,王阳明倒是把孔子的思想看透了,想通了,在《书王嘉秀请益卷》里专门为孔子的话进行阐释:“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
王阳明认为,“古之学者为己”是指古人学习的目的是学习仁义良知,用来克制自己心中的私欲,而“今之学者为人”则指“今天”的人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学会伎俩去“陷害别人”,所谓“为人”是针对别人、算计别人的意思。王阳明对孔子学说的解释是极为精准的。
有成仁之诚,有无我之诚,则人必能生出一种大反思、大改过的愿望和勇气,这“改过”之勇,是阳明心学中一个非常要紧的大命题。
王阳明是有这样的大勇气的。他在《教条示龙场诸生》一文中告诫学生:“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在《寄诸弟》一文中又说:“本心之明,皎如白日,无有有过而不自知者,但患不能改耳。一念改过,当时即得本心。人孰无过?改之为贵。”
确实,天下人没有不犯错的,大圣大贤也会犯错。为什么犯了错的圣贤仍然被世人敬仰?因为他们能知错,愿改错。能知,是大智;肯改,是大勇;大智大勇,才能成大圣大贤。身居高位,有错不改,讳疾忌医,那就不圣不贤,惹人厌恶了。正如孔夫子所说:“过而不改,是为过矣。”发现有错,却不改,一个错就变成了两个错。而且后面的错比前面那个性质更严重,危害更大。
至于怎么改过?王阳明强调的是自我反省,自觉反思,以良知为明镜,自省自察。他在《教条示龙场诸生》中如此告诫学生:“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王阳明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有力度,但更有力度的还是他对“知错”和“改错”两个概念的区分。
王阳明认为有错不改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不知有错”,另一类是“知错不改”。对于“不知有错”的人解决办法比较简单,“悔悟是去病之药”,肯悔悟,就有办法。但麻烦的是那些“知错不改”的人。其中最鲜明的一个活样板就是正德皇帝。正德皇帝知道自己有错,也知道是什么错,但他抱定主意,坚决不改!这个昏君可以把大臣们送上来的奏章全部押下,不予回复,急了眼又可以一顿乱棍把臣子打死,或者一句话罢了人家的官,面对这么一个愚顽至极又独操权柄的大独裁者,怎么办呢?
在《悔斋说》中,王阳明这样讲:“悔者,善之端也,诚之复也。君子悔以迁于善,小人悔以不敢肆其恶,惟圣人而后能无悔,无不善也,无不诚也。然君子之过,悔而弗改焉,又从而文(过饰非)焉,过将日入于恶。小人之恶,悔而益深巧焉,益愤谲焉,则恶极而不可解矣。”君子有错,虽然知错却不肯改,反而文过饰非,时间一长,恶习就浸入骨髓了。小人的恶行如果不肯改,还不听劝,那这种恶习将终身不得解脱……
正德皇帝是后者,其恶习终身未得解脱,以至于毁了自己,早早就死掉了。
对正德皇帝,王阳明是劝不动的,所以他下面的话不是说给正德皇帝听,而是说给其他人听的:“故悔者,善恶之分也,诚伪之关也,吉凶之机也。君子不可以频悔,小人则幸其悔而或不甚焉耳。”也就是君子知错肯改(知错肯改才叫君子),所以用不着经常后悔。
对于那些勇于改错的人,王阳明是非常赞赏,而且大加鼓励的。他说:“虽昔为寇盗,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将人不信我,且无赎于前过,仅怀羞涩凝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这句话,正是他在南赣剿匪时行事的依据。
虽昔日为“寇盗”,今日(能痛改前非)不害(百姓),为君子。王阳明正是依此把数以万计被官府逼成盗匪的百姓感化成了“新民”,而王阳明对“新民”全部划村拨地,送给耕牛种子,让他们好好生活,真的是一视同仁,毫无歧视,更谈不到“秋后算账”,在这方面,王阳明是个好官。至于“甘心于污浊终焉”的人,也有。大盗谢志珊、蓝天凤、池仲容就是此类,对他们,王阳明“亦绝望尔”。
在王阳明的精神世界里,成仁、无我、改错,最终都以一个“诚”字来实现。于是王阳明怀着一颗诚心,抱着一腔“悔过”的诚意来到南赣九府上任。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十六日,王阳明到达南赣巡抚驻地江西赣州,立刻开府办公。首先做的就是拿出自己的诚意,给南赣九府的老百姓还债。
在王阳明来赣州之前,南赣巡抚治下九个府是个真正的烂摊子。这里地域广阔,山深林密,大帽山、大庾岭、九连山、八面山纵横勾连,很多地方还是未开垦的蛮荒之地,由于明朝政令昏暗,土地兼并异常严重,被夺走土地的流民总数估计已达六百万!这些人到处流浪,希望寻找一块脱离官府控制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而四省交界的南赣地区正是一个比较理想的落脚点,于是大量流民涌入南赣,有的就地垦荒,结寨自保,成了强人;有的窜伏深山杀人越货,成了盗匪。
到底明朝的土地兼并严重到什么程度,这一切恶果又是谁造成的?只要往紫禁城里那把龙椅上看一眼,一切就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