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洗涮完了，躺倒床上去。
水心开始讲了：
那时候，我和我同桌坐在第一排，后面两个男生，坐在我们后边，一个写字很好，头发很长和飘逸，长得很清秀，像个女孩子，另一个呢，戴着眼镜，我们叫他四眼。我喜欢那个长相清秀的男生，而那个四眼呢，暗恋我。后来，前者被学校开除，听说我集邮，常常给我寄邮票。可是每次信都被老师拆开看过了，才传到我手中。后来四眼还在晚自习给我递过字条，上面写着和他结婚什么的。那时候，我很淡定，看着字条后，又从容地还给他了，什么也没回，什么也没说。”
胡杰说：“你真坏啊，狡猾。”
水心说：“我不喜欢他啊。后来我喜欢上另一个男生。这个男生，是我们班的黑马，不过去年同学聚会见了，已经是大腹便便的大叔了。一点感觉的没有了。”
“人喜欢人家，人家知道吗？”
“我不知道。反正，那种喜欢就是从开始打闹慢慢产生的。那时候，他的成绩不知怎么的，突然突飞猛进，人也活泼开朗起来。那群人因为我常穿黄颜色的衣服，就瞎起哄叫我“小色鬼”，我还挥起拳头，砸过一个男生，把他打得满嘴流血。但是和那个男生没打过。我叫那个黑马男生坏狼，章坏狼。呵呵。反正打打闹闹，就毕业了。毕业了我考了一中，他去了二中。”
“那你们怎么联系上的？后来。”胡杰渐渐走进了水心的故事里，开始好奇起来了。
“后来，不是有好朋友吗，我的好朋友和他联系着，那年我刚上大一，我的那个好朋友就结婚了。找我去当伴娘，新娘和新郎都是我们的同学。然后婚礼上就见到了那个人，章坏狼。我们打了招呼，因为我一直是暗恋人家的，觉得很腼腆。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隔着人群。”
“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嗯，肯定是。去年他托别的同学找我的联系方式，然后一起聚会的。反正现在还能联系到，可是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胡杰说：“哈哈，遗憾吧，遗憾终生。”
水心说：“你该感谢才是啊，不然，你怎么能遇到我呢。”
胡杰说：“那是，不过要是我当年和别人好上了，今天，你不也遇不上我了吗？”
胡杰讲他初中时，其实也不是完全地懵懂无知。那时候也偷偷喜欢过一个女生。奈何人家不喜欢他，正眼看他都不看。就那么悲哀地被忽略了。
水心说：“忽略的好啊。太好了。我的学生也有过你这种经历。他在周记里写，他喜欢一个女生，后来对方上了另一所高中，两个人周末有时候会见面，但是慢慢地，对方变心了。他很痛苦。我找他谈话的时候，他说：‘放心吧，老师，我不会让这事影响我的学习。’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他被人打了，头被打得缝了七针。有一个多月没上学。后来再见到他，他就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真的很可怜啊。”
窗外，灯火璀璨，两个人这么聊着，水心感到此时，和胡杰，不是情侣，而像是同学，正躺在宿舍的床上开卧谈会的同学。
她把脑袋靠在胡杰的胸前，紧紧地搂着他。
胡杰回应着她，亲了亲她的额头。
水心说：“我很讨厌高中老师，完全按照成绩来衡量一个学生，考得好，便给安排个好座位，说话也是和蔼可亲的，考试考得不好，就不待见了。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历史考了了全校第一，可是，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忘了记写考号和名字了。那个阅卷的老师就在我的试卷上写了三个大字：大笨蛋！后面是大大的感叹号。其他人的试卷都到手了，只有我，还没有试卷。我和老师说，老师说，你过来看看这张是不是你的。于是我就过去，果然是我的，我忘记写姓名和考号了。卷子上是无比醒目的‘大笨蛋！’三个字。我默默地拿回试卷，什么也没说。老师说，以后记住这个教训吧。”
胡杰说：“哈哈，阅卷老师也够缺德的。毫无师德可言。”
水心说：“我对他们毫无好感，鄙视死他们了。”
胡杰说：“等有了孩子，我们就自己教，不送它去学校了。省得受老师的各种气。好吧？”
水心说：“嗯，不让它认字，当个文盲最幸福了。”
“那它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也不认识，可怎么活啊？”
“会讲话就行了。它不会写，可以说。”
胡杰说：“等它真的长大，懂事，就不会孝敬你。会恨死你的。”
水心说：“会恨死我们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你。”
窗外，喧嚣慢慢归于沉寂，许多璀璨的明灯都熄灭了。夜很深了。
水心说：“我睡不着，我给你读我以前写的一篇文章吧。”
胡杰说：“好，反正我明天不上班。”
水心起身去书房，找了她以前的一篇稿子——《孙悟空和他的老师》，又折回床上，都打开灯，给胡杰读了起来：
小时候看电视剧《西游记》，我喜欢里面的孙悟空。看到孙悟空被压到五行山下，我伤心万分，流着泪说：“孙悟空死了！”
小姑对我说：“孙悟空没有死，他过五百年还会出来。”于是我很高兴地睡了。后来我自己读《西游记》，知道了孙悟空五百年后遇到一个对他很好的师傅，在油灯下为他缝制虎皮袍子，但是也会在他不听话的时候体罚他，让他从此不敢拂逆师傅的意愿，不管他心里愿意还是不愿意。
孩子不会高兴，因为他喜欢的孙悟空是那个独自求艺的孙悟空，那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那个有许多小猴子做手下的美猴王。那个孙悟空身上，寄托了一个孩子关于世界的最初理想。——一切我不喜欢的，我都要打倒他，一切压在我身上的，我要摆脱他。我想起小的时候，看到孙悟空——那时候他还不叫孙悟空，看到老猴子们死了，非常伤心，独自到海外仙山去学道，看到那个茫茫大海，夕阳西下的孤独的背影，我突然很想流泪。这个无父无母的小猴子，踏上对抗这个世界的规则的第一步。
海外仙山，他也曾度过无忧无虑的时光。聪明的小猴子，得到师傅的宠爱，有了自己的名字，迅速学会种种法术，但是，小孩子都喜欢炫耀。于是，小猴子—孙悟空，被师傅赶出师门。有时候我在想，孙悟空究竟对他的哪一个师傅感情更加深厚呢？说不清楚。我想还是菩提祖师吧。唐僧就像世界上很多的老师，真心地对学生好，但也存私偏心、主观臆断，用温情、也用体罚。而菩提祖师则不同，他是悟空第一个老师，他教会这个小猴子关于世界的一切认识的起点，他比唐僧高超的多，他事先对小猴子有试探，让他走的时候也不留余地、果断决绝。
唐僧是走在大地上的师傅，教学相长，菩提祖师则是天上的引导者，对于悟空而言，他是一个“情结”。若干年以后，悟空真的遇到无法解决的人参果事件的时候，他又回到了他从未回来过的师门。然而仙山人已空，那个时候，他的绝望与唐僧不要他了别有不同，他不曾回来过，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回来，而是，就好像游戏里的必杀技，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动用的，海外的那个师傅，是他有意识地一生开始的地方，一旦这里失去，就好像人生最重要的那条线索断了。
孙悟空离开仙山，回到原来的世界。花果山，多么好的地方，有花有果，一点文人墨客的酸气也没有，名字就如此的香甜。他上天入地，打碎一切不喜欢的东西，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除去生死簿上的名字，从此永不入轮回。就像一切无所拘束的孩子，他改造自己的世界，使他变得和自己想象的一样。他以为自己得到了一切，可是，弼马温原来如此的不值钱，齐天大圣只是个虚名，不喜欢，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他又反了。谁也打不过他，谁能打得过他呢？这个无父无母，石头里蹦出来的小猴子，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受到了委屈，一旦赋予他神力，他会为自己讨回想要的，谁也不能阻挡他，因为他无所顾忌，他的内心是最纯洁的，所以他受不了这个世界对他有任何不纯洁，他不懂虚以委蛇，他的委屈像天一样大，这个世界欺骗了他！——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受骗么？大人们教你要诚实，可是骗你的却是他们。他们有好多理由，冠冕堂皇，充满苦衷，不用很久，我们也会学会那一套，可是你还记得么？当你第一次被大人骗的时候，你的世界有没有颠覆过？
终于，不听话的小猴子遇到无所不能如来佛，十万八千里的筋斗，多少个也翻不出他的手心，这就是世界——这个世界的规则啊！一个有无穷神力的小孩子，凭一股蛮劲和心气打败周围所有的大人，可是，却怎么也打不过这个世界的规则。
五行山，五行山。五行山下的桃子，他会想起仙山的桃子、花果山的桃子、蟠桃会的桃子吗？会吧，给他桃子的小孩儿有了孙子，连孙子的孙子也死掉了，可不甘心的他除了多了一道符咒，什么也没有。石头里的猴子不用受轮回之苦，可是却在五行山下被迫看了五百年什么是轮回。五百年的寂寞和辛酸，终于来了一个东土的和尚。
从此，他开始了解人世的人情，他开始被和尚的温情脉脉所同化，他骄傲，可是他也开始懂得怎样跟师弟们搞好关系，他不满师傅，可是他还是依恋他。他会反，可是有紧箍咒紧紧束缚着他。
孙悟空，就像一个终于被大人送进学堂的疲惫的孩子，开始残酷的人生。路上处处是荆棘，他要和他的师傅、师弟们相互扶持，走过去，终于成为——斗战胜佛。就好像一个顽劣儿童，终于考上大学，穿上西装，走上社会，个中甘苦，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也许会在某一个夜里，他会想起心中孙悟空，这个慢慢复活的孙悟空，在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里，慢慢消失。
“完了，读完了。”水心沉浸在自己的声音里。
胡杰说：“好，写得真好。写出了多少人的人生啊。你真有才，太有才了。”
水心说：“是吧，我本来就很有才，你现在才知道啊。”
胡杰说：“你读的这篇文章，是今晚的高潮了。”
水心说：“你读过《红楼梦》吧？”
胡杰说：“读过。”
水心说：“你觉得咱们今晚是不是很像《红楼梦》里黛玉和湘云在夜里对对子，那一回。不过呢，是我在展现才华，你呢，只是评价。没有展现自己的才华。”
胡杰说：“我没有才华可以展现啊，自然就甘当绿叶了。”
水心说：“我现在宣布，今晚的卧聊会到此结束。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