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阁。
凌婉儿双手抚琴,一脸的宁静祥和,似是沉浸在什么中微微含笑。宛转悠扬的琴声自灵动的指间逸出,飘洒到整个院落,轻灵有如蝴蝶飞舞。
院内,所有人听得入迷——“碰!”
一声巨响惊得所有人睁开眼,看向突然抢过七弦琴的人,“石姑娘?!”
理也不理旁人不悦的视线,石页紧紧逼近凌婉儿愕然的小脸,“凌小姐?!”
凌婉儿微微一呆,“石、石姑娘?”
石页放下心,笑道,“叫我石页就行,姑娘姑娘的很不舒服。”丢下话,转身阴着一张脸狠狠飙到桌旁,啪一声将琴砸到桌上,“谁让她碰琴的?!”
“呃,我,”泠欣欣怯怯地举手,“我是想,小姐弹琴的话,就会暂时忘掉、忘掉——”
“泠欣欣小姐,”石页一字一顿地逼近她,“你知不知道曲子是用来发泄感情的?方才你家小姐弹的,正是萧延歌以前常为她弹的曲子,”重重踏进一步,“你想让她提前崩溃吗?!”
所有人倒抽口气!欣欣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我、我不知道——”“你家小姐通晓乐律,感受能力极强,这次没疯算她走运。”石页冷冷道,转身退至院门,闭上眼,不看任何人。
“小娃儿,你也懂乐律?”独孤名扬眉打量她,真看不出来。
轻嗯一声,石页仍是闭着眼,仿佛累了般不愿多说。
水月柔轻轻将凌婉儿抱进怀里,哽咽,“我可怜的女儿……”凌婉儿微微一颤,反过来安慰她,“娘,我没事的,您别担心。”微微颤抖的唇,强忍泪意的眼,令每个人心生不忍,连独孤名都忍不住叹息,情字,伤人哪!
“凌小姐,”石页缓缓睁开眼,“你应该知道曲子可以杀人,为什么——”“我也知道,曲子可以救人。”凌婉儿轻轻打断,她只是想试试,能不能自救。
石页震了下,“你怎么敢赌?万一你撑不下去,你会——”
“我没有脆弱的权利。”
院内,突地静默。
凌远枫看向微楞后、再次缓缓闭上眼的石页,冰眸微动。
“娘,阮娘,泠叔,大哥,你们都回去吧,”凌婉儿轻轻打破沉默,“我……没事的。”
坚强的女孩,石页阖着眼,于心中轻叹,坚强到——令人心疼的女孩。
没有人动,凌婉儿只得再次沉默。
“Lydia。”
一道轻柔的声音突然响起,似低喃似叹息又似轻唤,凌婉儿一怔,无神的眼移向院门。
石页缓缓睁开眼。“Lydia——迷离的眼眶,”轻柔沙哑的声音,仿佛刚睡醒的婴儿般温暖祥和,却又充满莫名的感伤。
“为何流浪,心碎的海洋——”声音轻灵地飘扬,所有人楞楞地瞪向石页,而她的眼始终望着凌婉儿,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般。
“受了伤,连微笑都彷徨,”石页缓缓走向院中,眸光依然不曾离开凌婉儿,“Gypsin女郎,为谁而唱——”静静站在凌婉儿面前,石页伸出手,曲调一变,清脆的声音蓦地上扬,“你会看见雾看见云看见太阳——”
凌婉儿脸色微变,浮现出不置信的表情。
“龟裂的大地重复着悲伤——”
泪水蓦地自眼眶滑落,她忙闭上空洞的眼眸。
“他走了带不走你的天堂,风干后会留下彩虹泪光——”
一只手为她拭去眼泪,凌婉儿微微颤抖,听见有人用藏不住怜惜的嗓音在她面前歌唱,“他走了你可以把梦留下,总会有个地方等待爱飞——翔——”叹息般的声音渐渐消失,她微慌地伸手,徒劳地想抓住什么东西。
“Lydia,”声音温柔地响起,就在她的前面,一只手轻轻握住她伸出的手,令她心安,“幸福不在远方,开一扇窗,许下愿望——”凌婉儿怔怔地听着,呆滞的小脸渐渐有了表情。
“你会感受爱感受恨感受原谅,”婉儿无神的眼望着前方,蓦地泪水涌了上来,“生命总不会只充满悲伤——”再次轻柔地替她擦去眼泪,石页紧紧握住她颤抖的手,“他走了带不走你的天堂,风干后会留下彩虹泪光——”
凌婉儿一呆,蓦地拼命点头,泪却愈掉愈多。
“他走了你可以把梦留下,总会有个地方等待爱飞翔——”依然伤感的嗓音,却莫名地带着坚强的力量,仿佛燃烧成灰烬的绝望中,冉冉重生的希望,扣人心弦,渐渐地浸入心底。
院内,良久无声。
“把他放在这里,”石页轻轻开口,带着她的手放置心口,“然后,勇敢地活下去,好吗?”
“我……”凌婉儿眨眨空洞的眼,声音带着哭腔,“我看不见!”
“用心,用心来看,”石页轻轻拉起她,引她走到院中,“感觉得到吗,是什么这么温暖?”
凌婉儿仰起脸,午后的冬阳洒在她泪水洗过的小脸,温暖如爱抚,她微笑,“是阳光。”
石页笑开,再次拉她走到院门,松开她手,自己退出院门,“我在凝眸阁外,你出来吗?”
“我……”婉儿慌乱地挥舞着落空的手臂,忍不住瑟缩了下,“我不敢……”
“别怕,我在这里,”石页微笑,伸出手,“我会保护你。”
“你是谁?”她迷茫地问。
“拉你出凝眸阁的人,”石页看着她,调皮一笑,“只要一步,来,试试看,有奖品哦!”
奖品?凌婉儿睁大美目,深吸口气,小手摸索着缓缓抬起,身子慢慢向前移动,漫无方向的双手突然碰到一双温暖的手,她惊呼,任它们轻轻却坚定地将自己拉出凝眸阁,拉出被困两年的黑暗。
“小姐!”泠欣欣再也忍不住喜极而泣,她……终于出来了!院内,旁人亦是满脸欣慰激动,而凌婉儿则关心着另一件事,“奖品是什么?”
石页会送她什么奖品?
“是这个。”
光洁的额头突然被人印上轻吻,婉儿呀了声,连忙抬手捂住泛着温热的额。
石页扬眉瞧着脸儿微红的美人儿,慢慢扬起温暖的笑容,太阳为之失色——“我喜欢你。”
凌婉儿轻轻张大了嘴巴,蓦地反应过来的红透了双颊,唇儿却再也忍不住上扬。
这次换石页轻轻张大了嘴巴,“婉儿,别乱笑!我的魂儿被你勾走了啦!”
楞了楞,所有人大笑出声!凌远枫眼底亦闪过笑意,接到石页抛过来的“如何”眼神,他回她一个竖起的大拇指——厉害!
再接再厉。
“那,想要克服你的恐惧,你就要学会善用其他器官,就是耳朵、鼻子、手等等,就是除了眼睛之外的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
“乱七八糟的东西?”凌婉儿好笑地插嘴。石页一窒,“哎呀就是有的没有的啦!”
“有的没有的?”她故作不解地眨眨眼,就算看不见也不妨碍她搞怪。
“婉儿小姐,”石页危险地扬眉,慢慢步向她,“你在故意捣乱吗?”
“没呀!你多心了。”她忙摆出大家闺秀的站姿,敛眉低目,假装没听到他人的窃笑声。
“水夫人,”石页忍住想拔自己头发的冲动,转向一旁凑热闹的水月柔,“你们母女怎么差这么多?”“抱歉,”水月柔轻咳一声,掩去笑意,“事实上我也觉得婉儿不太像我。”
“娘!”婉儿不依地跳脚,旁人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几乎成了习惯,每日晚膳后,石页都会自动自发地往枫居报到,这天亦不例外。
“婉儿过得很好,”凌远枫首先开口,看着一旁正钻研医书的石页,“全是你的功劳。”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好奇,“你看得懂吗?”
他不敢再小瞧了她,起码——她绝非村姑野妇。
石页抬眸瞪他一眼,又钻回书中,“勉强啦!”反正都是字,简体跟繁体多少还是有些联系的,“对了,婉儿的眼睛还有救吗?”
“你想医她?”凌远枫挑高眉,“别说婉儿,我都不会同意。”
石页忍住磨牙的冲动,“你离题了。”
他冷哼,“爱记仇的家伙。”
“凌大堡主,”她翻个白眼,“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道。毒鸿过几天就到,他想再试试。”说到多年好友,千年不化的冰块脸上稍稍有点溶解的迹象,可惜忙着低咒的石页没看见,“那老头儿的徒弟还是儿子?”
毒鸿?她讨厌这称号!
“都是。”想起最近缠她缠得紧的世伯,他忍不住幸灾乐祸,“如何,被世伯看上的感觉?”
没力地趴在案几上,她举高手,“饶了我吧……那个死老头!把这么丑的人塞给他儿子,不怕那什么毒鸿抗议啊?”
独孤名,成天缠着石页要她当他的儿媳,就为了那令人惊艳的曲子。
“你不丑。”他低头审视着搁在案几上的小脸,客观的评价。巴掌大的脸,细致的五官组合在一起,不出色,不耀眼,却另有一种舒心的感觉,宜嗔宜喜,而此刻,小脸几乎皱在一起,写满了苦恼,令他哑然失笑。
石页摆摆手,“多谢安慰。”冰眸闪过一丝笑意,她意外地捕捉到,“哇!你刚刚在笑!”忍不住撑起身子,兴致勃勃地研究他冷硬的脸孔,“笑一个嘛,长得这么好看,不笑多可惜!”她哄道,差点忘乎所以地伸手去揉他脸。
凌远枫冷冷看着她,剑眉动也不动,薄唇扬也不扬。
石页撅起嘴,失望地叹口气,重新钻回医书中,“婉儿说你以前很开朗爱笑的嘛,干嘛封闭自个儿?”兄妹俩,一样难搞。
“你话太多了。”凌远枫冷道,语气有丝不悦。
石页耸耸肩,从善如流地闭嘴。
翻完一本医书,顺手丢个小桃酥入口,石页舒服地伸个懒腰,托腮打量专心看账本的凌远枫,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冷硬俊美的面部轮廓,沉着冷漠的眼神——呃,眼神?!
“看够了没有?”她到底是不是女人,这么大刺刺地盯着男人看?!
石页毫不心虚地笑,双手依旧托腮,“差不多吧!你和婉儿一样,都是美人胚子呢!”
美人胚子?他脸色下沉,“你用错词儿了吧?”他又不是女人!
“一样啦!”石页摆摆手,“对了,你看医书?为了婉儿吗?”见他沉默,她亦闭上眼,“补偿吗?你做的够多了,何况两年前错也不在你——”蓦地身子被粗鲁地拎上案几,她睁开眼,看见一双冒着杀气的凛冽黑眸!
“你只是外人,给我闭上嘴!”他瞪着她平静的脸,在她眼中找到怜惜,该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给我滚远一点!”
石页眸中燃起怒火,突然啪一声扫掉所有东西,跪坐在案几上,恶狠狠地反揪住他的衣襟,“你以为我愿意?有本事把你的愧疚、自责藏深一点!别让我感觉到!我保证绝不多嘴!”
两人狠狠瞪着彼此,气势势均力敌地对峙。
久久之后,凌远枫首先败下阵来,松开手,颓废地耙了把头发,“你感觉得到?”他问,只是疑惑,他以为他藏得很好。
石页耸耸肩,“我也不想,但我天生就这么敏感。”
他闻言苦笑,叹口气,缓缓阖上眼,“……两年前,我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笨蛋。自以为结识了一堆江湖朋友,就毫无防备地领回来,谁知道——那自称我好友的头目,竟然打起婉儿的注意!”双手狠狠成拳,他深吸口气,半晌才继续开口,“而我傻得不听延歌的警告,还取笑他多心吃醋,结果——延歌丢了性命!婉儿成了瞎子!要不是泠叔及时赶回来,婉儿恐怕早就被——”
蓦地死死咬紧牙关,冰颜铁青扭曲,“婉儿骂得对,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延歌,全是我的错——”猛地抡起手臂狠狠砸桌!“我恨自己,恨自己怎么那么蠢!”
石页静静聆听,待他情绪稍稍平复后,轻轻伸出一只手,“我不晓得该说什么,”她移开眼,眸光闪烁,“借你一只胳膊,你可以抱着哭,但是千万别咬。”
愣了愣,凌远枫再次苦笑,“你——真是败给你了!”蓦地抱住她整个身子,紧紧抓住她,仿佛溺水的人揪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般用力不放。
石页身子微僵,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顿了顿,伸手轻拍他的背。
时间似乎静止,气氛忽然变得温馨而舒适,暖炉里的炭火燃着光亮,发出轻微的吡剥声。
许久。
凌远枫慢慢后移,轻轻松开双臂,“谢谢。”
石页眼神微闪,却依然真诚地望着他,“我能做的只有这个了。”其他的,还得靠他自己。
“足够了。”他淡笑,忽觉空着的双臂有些微凉,不禁怔了怔。
而瞧见他难得的笑容,石页亦是一楞。
然后,两人同时回神。
再然后,又同时惊觉姿势的暧昧。
她跪坐在空无一物的案几上,他则站在案几前面,两人面对面,身子挨得极近,若是此刻有人推门进来,必定会以为自己打扰了什么天雷勾动地火的好事!
石页嘿嘿两声,迅速爬下案几,三步并两步蹦到窗口,“那个——咳!你收拾,我先走了,再见!”话音未落,人已翻出窗子,眨眼没了动静。
凌远枫瞄了眼这一地狼藉,蓦地轻笑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摇摇头,径自回了里屋。
暧昧的情愫,又被粗心地忽略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