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江南大伏天气,院子里的鸣蝉从早叫到晚,邻居的录音机又是各逞其威。虽然小斋中的这盆建兰开得那么馥郁,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也只好“以毒攻毒”,开起了我们这些所谓“顽固分子”充满了“士大夫情趣”者所乐爱的昆曲来。“袅情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牡丹亭·游园》)悠扬的音节,美丽的辞藻,慢慢地从昆曲美引入了园林美,难得浮生半日闲,我也能自寻其乐,陶醉在我闲适的境界里。
我国园林,从明、清后发展到了成熟的阶段,尤其自明中叶后,昆曲盛行于江南,园与曲起了不可分割的关系。不但曲名与园林有关,而曲境与园林更互相依存,有时几乎曲境就是园境,而园境又同曲境。文学艺术的意境与园林是一致的,所谓不同形式表现而已。清代的戏曲家李渔又是个园林家。过去士大夫造园必须先建造花厅,而花厅又以临水为多,或者再添水阁。花厅、水阁都是兼作顾曲之所,如苏州怡园藕香榭,网师园濯缨水阁等,水殿风来,余音绕梁,隔院笙歌,侧耳倾听,此情此景,确令人向往,勾起我的回忆。虽在溽暑,人们于绿云摇曳的荷花厅前,兴来一曲清歌,真有人间天上之感。当年俞平伯老先生们在清华大学工字门水边的曲会,至今还传为美谈,那时,朱自清先生亦在清华任教,他俩不少的文学作品,多少与此有关。
苏州拙政园的西部,过去名补园,有一座名“三十六鸳鸯馆”的花厅,它的结构,其顶是用“卷棚顶”,这种巧妙的形式,不但美观,可以看不到上面的屋架,而且对音响效果很好。原来主人张履谦先生,他既与画家顾若波等同布置“补园”,复酷嗜昆曲。俞振飞同志与其父亲粟庐先生皆客其家。俞先生的童年是成长在这园中。我每与俞先生谈及此事,他还娓娓地为我话说当年。
中国过去的园林,与当时人们的生活感情分不开,昆曲便是充实了园林内容的组成部分。在形的美之外,还有声的美,载歌载舞,因此在整个情趣上必须是一致的。从前拍摄“苏州园林”,及前年美国来拍摄“苏州”电影,我都建议配以昆曲音乐而成功的。昆曲的所谓“水磨调”,是那么的经过推敲,身段是那么细腻,咬字是那么准确,文辞是那么美丽,音节是那么抑扬,宜于小型的会唱与演出,因此园林中的厅榭、水阁,都是最好的表演场所,它不必如草台戏的那样用高腔,重以婉约含蓄移人,亦正如园林结构一样,“少而精”,“以少胜多”,耐人寻味。《牡丹亭·游园》唱词的“观之不足由他遣”。“观之不足”,就是中国园林精神所在,要含蓄不尽。如今国外自从“明轩”建成后,掀起了中国园林热,我想很可能昆曲热,不久也便会到来的。
昆曲之美,不仅仅在表演艺术,其文学、音韵、音乐,乃至一板一眼,皆经过了几百年的琢磨,确是我国文化的宝库。我记得在“文化革命”前,上海戏曲学校昆曲班,邀我去讲中国园林,有些人看来似乎是“笑话”,实则当时俞振飞校长真是有见地,演“游园”“惊梦”的演员,如果他脑子中有了中国园林的境界,那他的一举一动,便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演来有感情,有生命,有声有色。梅兰芳、俞振飞诸老一辈的表演家,其能成一代宗师者,皆得之于戏剧之外的大量修养。我们有些人今天游园林,往往仅知吃喝玩乐,不解意境之美,似乎太可惜一点吧!
中国园林,以“雅”为主,“典雅”、“雅趣”、“雅致”、“雅淡”、“雅健”等等,莫不突出以“雅”。而昆曲之高者,所谓必具书卷气,其本质一也,就是说,都要有文化,将文化具体表现在作品上。中国园林,有高低起伏,有藏有隐,有动观、静观,有节奏,宜细赏,人游其间的那种悠闲情绪,是一首诗,一幅画,而不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走马看花,到此一游;而是宜坐,宜行,宜看,宜想。而昆曲呢?亦正为此,一唱三叹,曲终而味未尽,它不是那种“崩擦擦”,而是十分宛转的节奏,今日有许多青年不爱看昆曲,原因是多方面的,我看是一方面文化水平差了,领会不够;另一方面,那悠然多韵味的音节适应不了“崩擦擦”的急躁情绪,当然曲高和寡了。这不是昆曲本身不美,而正仿佛有些小朋友不爱吃橄榄一样,不知其味。我们有责任来提高他们,而不是降格迁就,要多作美学教育才是。
我们研究美学,要善于分析,要留心眼前复杂的事物,要深究其内在的关系。审美观点,有其阶级局限性,但我们要去研究它,寻其产生根源因素,找它在美上的表现,取其长而摒其短,囫囵吞枣,徒然停留在名词概念上,是缘木求鱼。我们历史中有许多在美学研究上,要我们努力去寻求的,今天随便拉了这个题目,说来也不够透彻,如是而已。我们要实事求是,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辩证地去解释它,要尊重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历史,自己的文化。多做一些大家容易接受的美学知识,想来同志们是必然同意的吧!
写到此,那“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玉簪记·琴挑》的清新辞句,又依稀在我耳边,天虽仍是那么热,但在我的感觉上又出现了如画的园林。
1981年大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