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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博辨上

弟子问于胡先生曰:孔子之亟称博学也,何哉?胡先生曰:博乎哉,博乎哉,知博者希也!夫伏羲所谓圣,非以结罟网、立庖厨而称也;轩辕所谓灵,非以教熊罴、推神策而擅也;神农所为神,非以察百药、斫耒耜而号也;夏禹所为智,非以裂橇榉、沉金匮而名也;周公所谓才,非以造指南、立土圭而推也;孔子所为至,非以对羵羊、识专车而谓也。彼其所以圣、所以灵、所以神、所以智、所以才、所以至,则有归也。孔子教人以博学明矣,他日语多能则曰: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语多知则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语人以博,而不自与博,孔子非故也,彼其所以学所以博,则有归也。今夫人性一也,故兔罝野人可与上圣同腹心,才质殊也。故岩廊上圣,不得与匹夫争技能。是故大挠造甲子、苍颉立书契、力牧着兵法、羲和在日月、胡曹制衣服、奚仲作车舆、禹专水土、稷任稼穑、夔乐、夷礼、契教、陶刑,皆终身不易其能。能者非侈,而不能者非诎也。诚以才质殊而实用颛也,其在后世,若后羿之射、王良之御、师旷之音、郢匠之斤,各不易业,非不欲易也,以之易业则颠其艺。大夫种之治国,蠡不知也;范蠡之治兵,种不知也。子房之运筹决胜,淮阴之战胜攻取,玄龄之谋、如晦之断,各不易用,非不欲易也,以之易用则颠其国。昔者樊迟之在圣门,请学稼,曰吾不如老农;请学圃,曰吾不如老圃。子入太庙,每事问。夫农圃之役、大庙之事,孔子且不能兼知,况学者乎?子思子曰:虽圣人有不知不能。此非独才质殊也,势力弗兼也。而后之儒者,惑穷理之误训,则谬悠其说曰:一物不知,儒者所耻。夫既耻一物之不知也,于是焉骛知所不能知,骛能所不能能,骛兼所不能兼,辟之临海算澌而欲以穷源,登岳辨枝而欲以探本,非独失其源本,其疲天下后世不可竟也。天文地理,古之人有布算者,要多出于偏长专家,而君子难强焉,世儒者曰:圣人仰观俯察,吾何独不然?不知此观察者,非圣神弗能也,故惟伏羲而后能仰俯观察、穷极象数吉凶,与民同患。不然者,则一毛千里矣。唐一行之历法得之国清,郭景纯之地理受之锦囊,陈图南数学传穆伯长以逮尧夫,象学传种放至范谔,非独受者弗可以强,虽授之者亦弗以强之人。而宋之蔡元定之徒,必欲强知之、强能之,而又强兼之,岂不左甚矣哉?始元定以天文传诸其子,载诸书传,既自谓得之,人莫有非者矣;明兴,高皇帝军中置表,乃历验书传天文之谬,亟语群臣改削蔡传,札示天下学子无蹈其误。又尝阅宋庞元英记,元定与乡人卜垅咸缪,乡人至作诗刺讥之。然则元定之天文地理,亦何殊于见梦中之焦鹿而昼讼于官家者也?夫梦蕉鹿非诬也,然而以梦求则不可执而讼矣。此奚独元定哉,参同契者,汉魏伯阳所作,火记之亚篇也,虽假诸易卦而义实不贯,不注可也。晚宋儒者必为较释,而托诸邹欣,至令丹家者反讥其失。天之为体也尤不可推测求也,宋儒者或言如弓、或言如盖、或言如硙、或言如卵,而皆未可知。晚宋儒者必曰:有天壳,吾未知壳之外又孰物也,亦孰从而觇知之也。嗟乎,宋儒者何其好博哉!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若宋儒,则几于不知为知矣。虽然,俾宋儒者诚知之,则亦可谓博物,而未可谓博学也。当春秋已贵博其著者,左史倚相子产、叔向,然二子者治国不倚于博。汉臣博者称司马迁、东方朔、刘向、杨雄,方朔至能辨刼灰、识毕方,事涉奇。晋臣博者称束皙、杜预、郭璞、张华,华能识宝剑之气、明铜山之崩、辨龙鲊之色、审石鼓之扣、记然石之异、认海凫之毛,事浸奇。唐臣博古称虞世南、段成式、杜佑、贾躭,躭能兼晓阴阳象纬医卜,居相位时,民有失牛者,叩之马上,躭发笥推盘,知牛所在;有病虱瘕者,即知龙水之为疗;又知枯井藏书,事尤奇。又有人主者,石书辄乙其处,又有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至于辨食苹之非藾,萧识跳脱之为腕钏。之数君臣者,可谓博矣,然而以议道则荒,以穷经则贼,以制事则绕,以修词则靡,曾何补于是非之实、理乱之原?庄生所谓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拇于手者树无用之指。此后儒者之为博也,虽然使数君臣者诚用之,则亦可谓博物,而未可谓博学也。夫水一也,而臾儿易牙辨味淄渑;陆鸿渐则能辨江水与南零水之殊,一斛之中孰首孰尾;乃李赞皇亦能之,赞皇辨江表水与石城水咸不爽。此皆为异,然犹以口饮而别之也。若鸿渐,饮茶知为劳水所烹,此尤为异耳。之数子者,之于物博矣,然亦未可谓博学也。汉真玄搜曹元理数人者,咸称名博达,一日陈广汉谓元理曰:吾有米二囷,忘其硕数,子为吾会之。元理以食箸十余转,曰:东囷七百四十九石有奇,西囷六百九十七石有奇。后果覆如其数。已而元理复算广汉资业:甘蔗廿五区,应收一千五百卅六枚;蹲鸱卅七亩,应收六百七十三石。后皆覆如其数。又有用勾股法算南北极,曰:相去不踰八万里。又云东西南北相去二亿三万余里,自地至天半八极之数。又云地去天八万一千三百余里,又云日去地当八万里。之数子者之于物、之于天地博矣,然亦未可谓博学也。

博辨下

曰:夫子所称博学,岂异是与?曰:夫子所称博学,言无适非学也。彼诵书考古、博物洽闻,特学一事耳,而非言博学也。子不闻夫子无行而不与二三子,公明宜从于曾子无所不学,知夫子之无不与、公明宜之无不学,则知博学矣。语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曰言忠信、行笃敬、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曰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学如是,何其博也!记曰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曰立而斋坐如尸,曰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颜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曰学之为父子焉、学之为君臣焉、学之为长幼焉,学如是,何其博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赐倦于学矣,请息事君。子曰:诗云温恭朝夕、执事有恪,事君焉可息哉!然则愿息事亲,子曰:诗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事亲焉可息哉!赐愿息于妻子,子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妻子焉可息哉!赐愿息于朋友,子曰:诗云朋友攸摄、摄以威仪,朋友焉可息哉!赐愿息耕,子曰: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耕焉可息哉!然则赐无息乎?曰:望其圹皋如也,嵮如、鬲如也!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夫以事亲事君至于妻子朋友耕稼,死而后已,学如是,何其博也!若夫读书考古博物洽闻,特学一事耳,而未可言博学也。曰:若是,则夫子言博学足矣,乃又教颜子曰博文约礼,何也?曰:文者学之事也,至不一者也,故称博,莫非文也,则莫不有吾心不可损益之灵则以行乎其间者,礼是已。礼至一者也,故称约。苟不约礼,则文失其则,虽博而非学矣。子知约之为博也,而后知孔门博学旨归也,此不可不辨也。曰:若是,则散之视听言动者,博文也;存之勿非礼视听言动者,约礼也。夫子示颜氏为仁之口,其即博约之训乎?曰然。曰:约礼则约矣,然而出门使民,与执事之敬也、居处之恭也、与人之忠也、终食与颠沛造次之仁也,言行之忠信笃敬也,视之明、听之聪、色之温、貌之恭、见得之义也,富贵、贫贱、患难、夷狄之行也,父母之亲、君臣之义、长幼之序也,妻子之刑、朋友之仪、播谷之勤也,亦若是乎?其灿灿弗一也,而亦谓约礼,可乎?曰:子以谓是灿灿弗一者,果自外至耶?抑亦自中出根于人心者耶?曰:畴弗根心者矣。曰:子以为人心之灿灿弗一者,必有宿贮分具、候时位而出耶?抑亦其灵则至一者、无有宿贮分具随时位而出耶?曰:畴弗出灵则至一者矣。曰:若是,则谓非约礼,可乎?故曰苟不约礼则文失其则,虽博而非学。是故有是文则有是礼,非文外礼内也。博之文,必约之礼,非博先约后也。子欲知礼乎?请询子之灵则。

明中上

弟子曰:学有至乎?胡子曰:有之,灵则至也。曰:灵则奚谓?曰:尧舜之执中是也。虽然,子不求道心之微,又焉识所谓中?

曰:心一也,曷为有人心道心之异?曰:心之宰性也,而形气宅焉,是故心之动也宰于性,不役于形气,是为道心。道心故有者焉。役于形气、不宰于性,是为人心,人心故无者焉。道心则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是也。人心则所谓感物而动,性之欲是也。曰:曷以见微危之异?曰:道心者,以其无为为之者也。无为者,其止若渊,其行若云,子思所谓不睹不闻、孟子所谓不学不虑是也。微不亦甚乎!以是知其故有,向非故有,则乌能微?人心者,以其有为为之者也,有为则其动如波、其行如骤,抑诗所谓愧于屋漏、孟氏所谓行不慊心是也。危不亦甚乎!以是知其故无,向非故无,则乌有危?曰:精一何居?曰:微哉道心,弗以人心杂,曰精;弗以人心二,曰一。弗杂弗二,则内无偏倚,外无过不及,中不在斯乎!故曰允执厥中。是故外执中语学,非尧舜学旨也;外道心语中,非尧舜中旨也。

曰:允执之中,与未发之中,同乎?曰:未发之中,中也;发而中节之和,亦中也。焉弗同?与中庸之中同乎?曰:发而中节,焉弗中庸,亦焉弗同?与易之天则、书之皇极、诗之帝则、记之天理、孔子之矩、曾子之至善同乎?曰:焉弗同?与约礼之礼同乎?曰:焉弗同?

然则世儒所称至当,同乎?曰:世儒所称至当,非不同也。世儒雎雎焉索至当于物者,非同也。夫心尽则天下无逋性,性尽则天下无逋理,理尽则天下之物从之矣,岂反假物哉?而世儒者必曰一物而穷一理、一理而求一当,方其见一物一理也,则虽有万理万当,而弗之顾也。方其守一理一当也,则虽有非理非当而弗之恤也;其去至当也,朔越矣。子弗观慈母之为鞠乎?时饥时饱、时凉时燠、时怿时咈、时燥时浴、时其寝处,时其呕唲、时其蔑作,而溲溺之,晨夕抑搔出入。顾复慈母之恺施而曲中者,岂索物而得哉?彼其为处子也,身不敢离阃阁,口不敢齿两髦,虽有姆母,焉询鞠子?然而鞠道靡不当者,其天慈必至者性也。故曰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盖言性也。苟得诸性,则虽亿万其感、亿万其应、亿万其当,而亿万亦一也,其畴能二?曩所谓盘盂瓮盎池沼渊谷江淮河海之日,莫非在天之日之所括者是也,故曰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性一之也。虽然,世儒区区特小当耳,焉识大当。既未识大当,又焉知变当?

曰:何谓大当?曰:古之为君者,以和万邦、行海宇、至鸟兽鱼鳖咸若为大分,以天下得人为先务,而它未皇焉,此大当也。古之为臣,以天下饥溺为己饥溺,以君不尧舜、一夫不获为己辜,而他未皇焉,此大当也。古之为子,以悦志为善养,以立身行道全生全归为无忝,而他弗皇,此大当也。古之为师,以学不厌、教不倦为分,以得天下英才教育为乐,而它未皇,此大当也。古之为士,以仁义礼智根心生色、睟面盎背四体不言而喻为所性之性,而他未皇,此大当也。故古之儒,务当其大当,以该其小当,虽有小弗当,弗暇恤也。今之儒,务当其小当以拒其大当,虽有大弗当,弗暇问也。审如世儒之论,摘其小以刑其大,则尧舜玄圣,鲜不为阙行;汤武明王,鲜不为逆节,伊周鲜不为跋扈,孔孟鲜不为游说。之数圣人者,将被之以大不韪之名,而不可辞,而况其下乎?尝试观之,尧使二女降于一夫,则姊妹之伦渎;以天下让舜,则宗庙之享易;丹朱傲慢而不能化,则谷子之效凉;伯鲧圯族而不能辨,则知人之哲蒙。尧且不得匹于时君世辟,而又况其下乎?然而尧之必为此者何也?尧固以天下得人为大当,而谷子则有命焉,不可得而强也。传曰: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语曰:铢铢而称,至两必差;寸寸而度,至丈必谬。此世儒之为当也,溺于小故也。

曰:何谓变当?曰:子弗观之雨旸水火天地,且不能操其变也,而何独必于人?古今大变,圣人不能操而御也久矣。然一日一夕,小变亿万,不啻雨旸水火之不测,圣人又鸟能豫逆其倪、豫射其形而悬定其当哉?故曰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又曰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唯变所适,不可为典要。日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当斯时也,圣人曷当?圣人亶知其当。吾之道心虽亿万变,而中常执矣。圣人曷所将迎于其间哉!天下非小物也,死生出处非细故也,而唐虞以禅、夏殷以继,圣人非必欲异也,唯其天。微子以去,箕子以奴,比干以死,伊尹以五就汤桀,柳下惠援而止之而止,圣人非必欲异也,唯其仁。孔子一身仕止久速,非必欲异也,唯其时。易诗书礼春秋,非必欲异也,唯其经。三土不相袭礼,五帝不相沿乐,非必欲异也,唯其中且和。忠质文也,殊尚;贡助彻也,殊制;校庠序也,殊名;楹足悬也,殊器;收哻冕也,殊服;养老则殊序又殊食,圣人亦非必异也,唯其用。故圣人之道,苟当于性,则如耳目口鼻之无不相通也,不假钻磨;四支百体之无不相为也,不假告戒,又焉用以悬定为?世之儒者语豢民,则龂龂然曰必井田为当,不知井田成而民骨腐久矣;语任官,则龂龂然曰必封建为当,不知世禄之子淫刘以逞,天子且不得时巡而易之矣。龂龂然曰必肉刑为当,不知末季之君,一日而千百纣,信不难矣;龂龂然曰必明堂辟雝为当,然而后世非不明堂辟雝也,而未尝底于治。一深衣也,而争之数十世;一桐杖也,而议之数百言;知杅尊古矣,而不知杯斝之适于持也;知章甫古矣,而不知巾帻之良于服也;知笾豆古矣,而不知今之祖父之未常席于地也;知篆隶古矣,而不知今之君臣之未尝娴于书也。刻刻然也,镌镌然也,悬定其小以丰蔀其大,执一以距万,狥己以却人,矜好古之名而不怵于当务之实,天下之事偾且去矣,犹曰是符古礼、是不符古礼,縻时失日,而不适于变,不可通于天下之志,不足以成天下之舋舋,此世儒之为当也!弗究于性,弗由于道,心弗灵弗则故也。故曰世儒之去至当也朔越。

曰:弟子闻之,天下理一而分殊。夫分殊,故必先析精而不乱理一,故必后合大而无余。今子示理一而已,而未逮于分殊,吾恐仁而之墨,义而之杨,忠而之荀息,信而之尾生,执中而之子莫,虚无而之老聃,寂灭而之释迦。是何辞于无星之秤、无寸之尺之为讥也?曰:世儒自以为得星寸矣,然未有求星寸于所揆之物者也。若求星寸于所揆之物,则物未至而为之先卜,境无穷而局以定画,非独画饼难以捄饿,胶柱难以奏瑟,吾恐星寸不生于所揆之物,而强所揆以求星寸,虽白其巅不可得也。孟子不曰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心者,夫人之天权天度者也,故有天权则有天星,有天度则有天寸。之星寸也,孩提得之知爱其亲、知敬其长,乡人得之所敬在此、所长在彼,凡民得之冬日饮汤、夏日饮水,孝子得之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时君得之大贤则师、小贤则友,君子得之亲亲仁民、仁民爱物。当其时也,物不得先与也。之星寸也,尧舜得之而以揖让,汤武得之而以征诛,伊尹得之而以放伐,周公得之而以制作,孔子得之而仕止久速,各当其时。群圣得之以官天地、以族万物、以仪日月、以翕山川、以傧鬼神、以和四时,以范围之不过,以曲成之不道,当其时也,物不得先与也。语其藏则浑浑、则渊渊、则空空,一者不得不一,非必合之而后一也;语其放则斤斤、则井井、则睽睽,殊者不得不殊,非必析之而后殊也。吾惟虞人之不理一也,而奚虞分之不殊哉!又宁先析之为殊、后合之为一哉!苟无分殊,则不得谓理一;无理一,又孰为理之使分殊也?何则?理者,吾心之灿灿者也,以其至一;理至不一者也,非谓漫漶而靡所区分之为物也。故曰: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此天权天度之所存也,天星天寸之所出也。荀氏曰:兼陈万物而中悬衡。诸葛氏曰:我心如秤。则亦测而知其故矣。若夫杨墨子莫荀息尾生老释之偏,则皆未闻尽心之学者也,未始求诸天权天度者也,又曷有天星天寸哉?今世儒者,乃自仇其心,自违其性,而索当于物,非独慒于星寸,且并其秆尺弃之矣,夫焉得当?是故繇世儒之学而学焉,是路天下也,路而天下之趋之也,蹇蹇尔矣。繇世儒之当而当焉,是棘天下也,棘而天下之入之也,戛戛尔矣。然而天下犹然奔走钻斸而不已者,则浸渍之蔽深也。尧舜之中旨不着于天下,非一日矣,悲夫!

曰:子之言尽心者,谓人心乎,道心乎?曰:孔子之言人心也寡,而言道心也多。然则道心何以能当?曰:道心者性也,性灵承于帝也,灵故微微故辨辨,故不入于过不及,故能中而当,当之不出于物也,审矣。曰:世之人鲜不有灵性,然而弗当焉者,何哉?曰:性无弗当矣,有弗当者,非性罪也。子不闻之,浯溪之山有石镜焉,能照百里;已而凿之,则不能见寻丈。是人乱其天也。四明之水有鉴湖焉,能鉴须眉,已而汩之,则不能覩舟楫。是物混其体也。世之不能得当,则人乱物混之为贼也。所谓人心惟危者是也,非性罪也。世儒者仇心疑性,而必欲索诸物,是愈乱而愈混也。且夫夜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必引火而辨之;当昼见石而犹曰求火,则赘矣。醉者见蹄涔以为浚渎,必摄衣而涉之;既醒见涔而犹必摄衣焉,则眩矣。是心之灵何啻昼且醒也?而儒者之必索诸物,亦何异见昼石而求火、当醒涉而摄衣者欤?是愈赘而愈眩也。离娄之目称至明也,而加以金玉则反昏;师旷之耳称至聪也,而饰以珠琲则反聩。世之儒者不自信其明与聪也,而求加以金玉珠琲之为美,是愈昏而愈聩也。吾闻尧舜惟精惟一而中斯执矣,而今也以不精不一求之;文王不识不知而则斯顺,而今也以多知多识求之;孔子无意必固我而矩斯不踰矣,而今也以意必固我求之。是愈求而愈离也。何以然?以其远求不灵之物,而近伤性灵也。是亦物之相物而已,其何则之可循而当之可得诸?

曰:子言性之无弗当也,则常人有诸?曰:有之,吾请证以往事可知也。昔者陈平宰肉而均,于公谳狱而平,此皆未始问学而能之。可见常人有当者矣。曰:女妇有诸?曰:吾请证以近事可知也。建文间有范氏妇者,范山卫卒储福妻也,福闻靖难兵起,仰天哭曰:吾虽贱卒,义不忍负旧君。竟不食死。范氏龆年有姿,奉姑特谨,时哭其夫,则走号于山谷中,惧姑闻而痛也。官有欲委禽者,闻之不敢犯,而范氏竟全其节焉。又有牛氏者,其夫龚天保,嘉靖间景府护卫军也,天保病卒,牛氏誓以偕死,粒米不入者十有七日。时有义之者争舍槥以葬其夫,一以先施言,一以木美请,妇泣语曰:吾业已许先施者矣,请必从之。已而天保葬无乏事,而妇始长绝。夫范氏惧痛其姑,牛氏谊取先施,此亦谓至当,非欤?夫此二当者,岂尝穷索悬定而得哉?彼所谓天性笃也,是灵则也。诗曰如彼飞虫时亦弋获,此之谓也。然得其一不得其二,抑亦未闻尽心之学者也,是故行之弗着,习矣弗察,日用而不能知,故君子之道鲜也。

耿子谓胡子曰:古之语至当者,辟如索痒;今之语至当者,辟如讼雁。何谓索痒?昔人有痒,命其子索之,三索而三弗中;令其妻索之,五索而五弗中也。其人恚曰:妻子肉我者,而胡难我!乃自引手一搔,而痒绝。何则?痒者人之所自知者也,自知自骚,宁弗中耶?是故求至当者,求诸自知者而得之矣。何言讼雁?昔人有覩雁翔者,将援弓射之,曰:获则烹。其弟争曰:舒雁烹宜,翔雁燔宜。竞闘而讼于社伯。社伯请剖雁,烹燔半焉,而索雁,则陵空远矣。世儒之求至当,何异争翔雁之烹燔哉?吾不知世之争翔雁之烹燔者,将几千百人、几千百载耶!胡子以耿子之言语弟子,曰:惟自知者无争。曰:然则学者奚所从入?曰:易系不云:复以自知?又曰复小而辨于物。夫自知则辨物而当,自蔽则弗克辨物,弗之当矣。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善自知也,善复者也,几当矣乎。小子亟学复,无亟学当,当乃入。

曰:今之语良知者,有当乎?曰:良知即觉也,即灵承于帝者也。良知而弗当,则畴焉当?虽然,昔之觌良知者致之,今之觌良知者玩之。彼玩焉者,辟诸子夜睹日于海云之间,辄跳跃呼曰:日尽是矣!然而未逮见昼日也,又况日中天乎?何者?玩其端不求其全,重内而轻外,喜妙而遗则,概不知天权天度之所存、天星天寸之所出,骋于汪洋、宅于苟简,而恣所如往,出处取予之间不得其当,益令天下变色而疑性,则委曰吾无它肠,鲜不滨于琴张牧皮之徒。此犹其高等也,其下则多几于妨人而病物。荀氏所谓饮食贱儒、非若人哉。尝试较之,世儒惩二氏过焉者也,其流执物理而疑心性;今儒惩世儒过焉者也,其流执心性而藐物则。之二者,盖不知心性匪内也,物则匪外也,子思不云: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是知当也。此尧舜相传中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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