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最近变化很大,她按何氏传授之法调养已近一个月了,原本蜡黄的脸虽还是没有血色,但毕竟白皙了许多。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不是没有道理的,至少文昕觉得李氏如今不再如枯木一般,看起来顺眼许多。
李氏对自己的变化也很满意,内调外养更是用心了。
文昕其实觉得调养固然起了很大的作用,但与苏瑾铭关系的好转才是李氏转变如此之快的关键。最近苏瑾铭每隔个六七天都会在东院留宿一晚,虽然还是比不过在西院留宿的次数,但比起以前,已经是十分难得了,至少李氏已经很满足了。心情好,食欲自然增旺,于是李氏原本瘦削的身体也稍稍丰腴了些。
而李氏的心情之所以不再像以前那样郁沉,除了这个缘故,俳优也是功不可没。两个多月前置办的俳优班子总算初步调教出来了。八月初,吕师傅将三本剧目呈给李氏,李氏见侍立之人皆面露期盼,了然一笑,便挑了本《阖家欢》,吩咐第二天演一场来。
古人的精神生活其实也不算匮乏,但是内宅女子们,终日被约束在小小方圆之地,故而有机会看些小戏消遣,人人都很期待。
第二天,吕师傅请示过李氏,带着俳优们在庭院中布置。
李氏命人搬了小藤床到廊下,和女儿坐在一起。文昕看看手边的摆着冰盘的几案,以及案上的几色瓜果点心,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暗暗感叹生活真美好!
此时正是申时,太阳已西斜了。李氏见日头被一大片云遮住,便让几个小丫头不必打扇了,也松快松快。想了想,还是派人往西院去请范姨娘。虽然最近丈夫对她好了很多,但她也不敢就慢待宠妾,于是总要做些面儿情。范姨娘当然知道自己不受东院众人待见,哪里会去自讨没趣,况且苏瑾铭如今在她院里留宿的时间少了,她扶正的希望更小了,因此不愿去见主母,只推说身上不爽利,婉言相拒了。
传话的人回到东院,俳优们早就开演了,正演到兄妹两个斗嘴,互相埋汰。
“……你看你!下颏比江长,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颔边。”
“你也揽镜自照一番!额颅高凸,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
李氏从第一幕开始就没合过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搂着女儿简直喘不过气儿;含雾、含霜笑得不停地弯腰屈背,含露更是直打跌,含雪蹲在地上,抱着肚子已是说不出话了;巧兰、巧竹两个笑得抱在一起,“哎哟哎哟”叫个不停,连一向最稳重的李嬷嬷也是捂着嘴直笑。当下侍立之人也是笑得东倒西歪,手里的东西几乎要端不稳了。
文昕倒是最拿得住的,她虽也觉得好笑,但还不到不能自持的地步,皆因上一世也见识过各种形式的逗乐段子。不过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也笑个不住。
同样脸上带笑的还有苏瑾铭,他站在拱门外听了已有一会儿了,院里的笑声就没停过。他站在这儿其实听不清楚那几个俳优的唱词,但也被众人的笑声勾起嘴角,正院可从未有过这么多笑声啊。他最近因探查薛家当年之事与时下关于他的流言,忙得身心俱疲,一时听到这许多笑声,好像疲惫也散去大半了。
过了一会儿,俳优收了场,他才举步进去。只见女儿拭了把眼泪,又擦擦鼻子,然后将两腮揉个不住,估计是笑得酸疼。而李氏刚喘匀了气,唤吕师傅在前,正要打赏。看着妻女脸上未尽的笑意,苏瑾铭心中顿时生出些不同以往的感受来,妻女平素在他跟前总是恭恭敬敬、举止有度,虽合礼数,却让人觉得疏离,如今见了她们这样放松的样子,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是他至亲之人。
李氏忽见丈夫进来,忙整整衣裳迎上去。见丈夫含笑地看着她,一时羞红了脸,不知方才那放肆模样有没有被看去,但见丈夫并无不悦神色,想到最近与丈夫的恩爱,也含羞回望。
文昕见他夫妻两个含情凝睇,便悄悄给众人打手势,要带众人撤下去,给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含雪第一个领悟,伸手拉过还低头侍立的含雾,带头退了几步,其余众人自也轻手轻脚地跟着退步。可惜李氏不懂女儿的体贴想法,余光瞥见众人要走,便道:“东西还未收拾,怎么就要下去了?”
文昕扶额叹气,暗道可惜,丧气地转身,却见苏瑾铭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心里一惊,但见苏瑾铭的笑只带着识破小孩子顽计的了然,便放下心来,也回他一笑。一时间父女俩的关系好像亲近了许多,她当然无法真把苏瑾铭当作父亲,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视如陌生人。
一家三口在小藤床上坐下,难得闲聊一次。李氏虽有些羞涩,但见丈夫始终面带微笑,身边又有女儿在,也渐渐放松了。说着,李氏向苏瑾铭提出想寻个先生为女儿开蒙。其实她是不愿女儿这般幼小便要握笔的,但见女儿坚持,也只能顺着她的意。
文昕是受够装文盲的苦了,虽然她在这个时代其实也算是个半文盲,但好歹也认得几个字。因未曾开蒙,时常总要遮掩,有时一不留心就露出些破绽,虽都让她含糊过去,但这样遮遮掩掩的日子过得实在费心费力,因此,便十分坚持要“开蒙”。
苏瑾铭闻知是女儿主动要求开蒙的,倒是很高兴,隔天便托人费心去寻访,嘱咐务必要寻个才德品性皆好的。
其实女儿家又不应科举,世家贵族女子虽多有识字学书的,也不过只为识些姓名,记些账目,一般的秀才尽可教得。只是苏瑾铭因之前见了扇袋,对女儿起了愧疚之意,便起意要以此事做个补偿,所以当作正经事来办。后来果然寻得一个老儒来坐馆,那老儒五十多岁,才德自不必说,难得的是没有一般读书人的那种孤高自许,且脾性温和,在四邻的孩子中是极受欢迎的。苏瑾铭听得消息,又亲自与那老儒交谈一番,果然名符其实。于是便让李氏安排个小书房,让女儿做学习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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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李氏变化还大的就是清婉了,她和初来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其实她五官本就清丽,只是在洪家时三餐不济,洗扫杂事又十分繁重,故而气色不佳、十分瘦削。到了苏府后,日子过得安稳,衣食又无忧,身体便渐渐丰腴,两颊也浮上些淡淡粉色,又正是二八年华,女子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于是整个人就显得很不一样了。
原本东院众人因那次书房密谈,皆对她有所提防,见她越见娇美,更是暗叹引狼入室,只恐又是个范姨娘。但后来见她行步端庄,并不现惑媚之态,又安守本分,从不往大爷跟前凑。而且大爷也没再找过她,便都渐渐放下心来。
清婉虽是宦家小姐出身,但从小吃了不少苦,又在洪夫人的毒舌下长大。因此,并不怎么因周围的流言而难过。后来,流言渐息,她又懂得笑脸迎人,渐渐地,与苏府内宅的婢女们相处得也算融洽。
她那日被单独留在书房,起初也以为苏瑾铭有意于她。后来才知是为当年之事,她以为报仇有望,便将事情和盘托出,却只得了苏瑾铭一句“从长计议”。尽管心中急切,却也只能按捺下来。
苏瑾铭那句“从长计议”却不是敷衍,这些天他命人暗暗查访,薛清婉那日所述果然确有其事。他心中非常激动,想着若安排妥善,当可一举解除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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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醒世恒言·苏小妹三难新郎》:
“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妹互相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当时看到这段,忍俊不禁,今此改编,聊以博君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