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唐氏早已见这边气氛有些不对,款步而来,谈笑几句,四两拨千斤地将话头岔开,迎众人入内。
王夫人且走且看,侧头侧脑,晃得头上的珠翠摇曳生光,四处看尽了,皱眉道:“怎么这样冷清?往年光是花灯都有几百盏,今天却一点儿不见。”
乞巧会虽由唐氏牵头举办,但各家夫人都是交了分子钱的,这话里的意思大家都听得出来。但是看看厅堂庭院的陈设花卉,便知这话说的实在没水准了。
文昕一路看来,觉得虽没有花灯衬托的热闹,但也别有一番自然趣味。她只认得紫薇、凤仙、文竹几样,其余虽不知学名,但觉得映红掩翠的,煞是好看。难得的是虽然花团锦簇,但整治得错落有致,丝毫不见杂乱,可见是费了心思的。她不懂插花,只觉得看起来赏心悦目就是好的。自问要是自己来安排,说不定将这许多花草摆成个卖花铺子模样。
唐氏神色不动,缓缓道:“五月初,圣上因济州水患下令禁宴饮一月,如今普通百姓家自可随心随意,但我们身为官眷,却要谨小慎微。朝廷虽已除令,却也不好太事奢靡,以防御史迁责。因此只择选花草装点,众位还请勿怪。”
众夫人纷纷点头称是,这个说夫人所言有理,那个赞夫人考虑周到,又有夸这番陈设不落俗套、清新秀雅的。
王夫人撇撇嘴,不以为然,但也没再说什么。
李氏微有些讶异,这位王夫人毕竟一等世家出身,虽是庶女,但也不该这样眼皮子浅。何氏看出她心内所惑,便附耳轻声道:“这是心疼她那份钱呢!她夫家是寒门,没有公中支持,只靠那一点儿俸禄过日子,本来就紧巴巴的,又爱显摆,自家又不会经营,若没有赵家时不时资助,恐怕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
说到经营,因今上的生母是商人之女,在世时宠冠后宫,先皇爱屋及乌,对商家一力提携。今上继位后,追谥生母为惠明皇太后,又因袭先皇之策,宽待商户。这几十年来,商人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出身商家的官员也越来越多。是故,世家大族虽仍不以经商为正道,但对家中子弟经商,也不再引以为耻。
唐氏引众人到了庭中,转身道:“今夜并无相思泪,不如就将供桌摆在庭中吧,对着月光,织女娘娘也看着热闹。”
众人都点头称好。
不一时,便有许多媳妇婆子抬上数张铺着台围的供桌来,摆成齐整几排,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众夫人都亲自将自己带来的祭品摆上供桌。文昕略略扫视一圈,但见琳琅满目,几乎要晃花人的眼。前排一般是茶酒、瓜果、鲜花,红纸等物,这些倒也罢了,吸引人的是后面那些供织女娘娘使用的器物,如八九寸的彩绣衣裙鞋袜,巴掌大的挑花帘幔床被,又有妆台桌椅等物,皆小巧可爱。但小归小,细节处一点儿也不马虎。比如那桌椅,虽只比樱桃大不了多少,但该有的镂刻花纹一点儿不少;又如那扇子、手帕,虽只指甲儿一般大小,上面却还绣着比芝麻还小的字,字字清晰可见,笔划严谨。
文昕正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又见边上何氏摆出细木砌的庭院楼阁。亭台虽只尺把长,上面却还题着金漆楹联;庭院虽小,但花草树木假山水池一应皆有,几可乱真。文昕凑近细看,原来都是彩纸绢花扎的。她正暗暗赞叹,又见何氏捧上核桃一般大小的镜匣、粉盒、彩梳等物,饶是文昕这样不爱妆扮的也觉得可爱的不得了。
又往别的桌子上看去,还有蜡制小瓜果、小动物,彩绸扎的小人偶等等。一圈看下来,大饱眼福、叹为观止——这可比芭比娃娃那些强多了。
众夫人安置妥当,便奉上烛台、香炉,点燃檀香,个个闭眼默祷。
文昕早从李氏那里得知,七夕祷拜,除了祈求慧心巧手、如花容颜,还可以求姻缘美满、福禄寿全,甚至还可以求早生贵子!
她前世是个无神论者,纵然经过寺庙,有时会拜上三拜,也只是为求个心安。虽换了身躯,但对神鬼之说还在半信半疑间,只是入境随俗,见众人都庄重虔诚,也闭上眼默默为李氏、为自己祷念了一番。
祷念完毕,文昕张开眼,抬头仰望天空。她认不得哪颗是织女星,哪颗是牛郎星,只见一带密密麻麻的星群横贯夜空,真如河水一般。想想上一世,这样满天繁星的美景早已被各种尘埃遮得不能见了。一样的夜空不一样的夜景,文昕不由茫然起来,只觉得好似庄周梦蝶,不知是如今身在幻境,亦或上一世只是空梦一场。
恍然间,身边忽有人拽她衣角,轻声道:“妹妹发呆呢,怎么不唱呀?”
文昕定神一看,原来是诗筠,只听众小女儿齐唱:“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唱了七遍才停。
歌声刚落,就有人道:“我来迟了!”
文昕闻声转身,见一老一少两位夫人走了进来,正不知是谁,众夫人已迎上去行礼,口称“文老夫人”。
何氏凑近李氏,低声道:“这是文太傅的夫人和媳妇。”又道:“文老夫人身子有些不好,七夕乞巧一向难得来,这次倒是突然。”
文昕透过缝隙看那两位夫人,但见那文夫人端庄秀雅,虽无十分美色,但温柔沉默,观之可亲;身边扶着的文老夫人,看着也是慈眉善目。
又听文老夫人微微笑道:“出门不久就遇见街上花灯燃了,路上便有些拥堵。现在才来,实在抱歉。”
众夫人忙称不敢,又寒暄几句,那文夫人扶着婆婆走到一张空桌旁,将带来的供品一一摆上。最显眼的是几个肚兜娃娃,那娃娃巴掌大小,分别是木、蜡、瓷、绸、玉、银、金所制,一组七对十四个,每对都是一男一女,娇憨可爱,姿态不一。一看便知是求子之意。
文家两夫人焚香祷念,众夫人立在一旁静候,就连一向自视甚高的王夫人也恭恭敬敬地站着。
文家渊远流长,乃是周文王姬昌后裔。只因大祁建国时避入山中,无开国拥立之功,没能得封世家。然而文家虽属寒门,但也是书香传家,在士林中广有声誉。传到三十七代,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叫做文弈。三岁能诗,五岁能文,这倒也不算多么奇特。古往今来,多少神童泯然于众人;又或天妒英才,稚龄夭折。文父也心忧于此,便约束他在家悉心向学。文弈长到十五岁,已是满腹经纶、通古博今。十六岁游学至京,偶遇京都三年一设的文斗盛会,于会上谈天说地、讲古论今,将当年皆是一时之秀的京都四公子惊得一字不出,甘拜下风。完了翩然而去,留下一地惊叹,此后便传出才名来。这样才华横溢已是文曲之德,偏上天厚爱,将山川之秀钟于他一人,又与他一副如玉容颜,简直是十全十美的人物,于是人都称之为“无缺公子”。
“无缺”的声名传出,各地赶来的媒人几乎要踏破文家门槛,却都无功而返——无缺公子自幼已定下亲事。消息一出,不知碎了多少芳心,当年怨郎诗层出不穷,是为一时奇观。
然而人无万全之福,因他才貌,却结下一段孽缘。当年丹阳公主听闻他有十全之美,欲尚为驸马。文弈以已定亲为由婉拒,公主逼他退亲,他只坚辞不就。
丹阳公主身份贵重,又生得倾城绝色,向来被皇家上下捧着哄着,养成目下无尘、娇纵任性的脾气,被文弈连番拒绝,深以为耻,一气之下竟命人掠了文弈的未婚妻姜小姐来,划花了她的脸。文弈闻讯赶来,见未婚妻受苦,愤而引刀自毁其面,以绝丹阳公主爱美之心,既而携姜小姐归乡完婚。消息传出,举世哗然,人人都道文弈是盛德君子,又惜一代天骄,遭此横祸。皇家迫于民议,只得命丹阳公主带发修行,终其一生长伴青灯古佛。
这宗故事传作一段话本,叫做“护弱妻痴情公子举刀自戕,乱姻缘刁蛮公主终食苦果”。
后来传到有“鬼手”之称的华神医耳中,华神医深为感佩,往文府自荐,倾毕生所学,为一对苦命鸳鸯悉心医治,最后都只留下浅浅疤痕。
此后,文弈避居在家。但才名在外,总有士林学子登门求教,一旦蒙其点评,犹如拱璧;得其墨迹,视如珍宝,真正是名重一时。声达天听,先帝三次征召,文弈却只不应。后来还是先帝带着当时尚为稚龄皇子的今上,易装亲访,终于说动文弈出仕。未几,先帝病逝,文弈手持先帝遗诏,斥退逼宫外戚,辅佐幼帝登基。数年来,殚精竭虑,功劳堪比周公。
幼帝十五岁亲政,礼聘文太傅之女为后,师生作翁婿,也是一段佳话。待帝亲政三年,文太傅以避贤路为名,不顾今上百般挽留,挂冠而去。
可怜文皇后福薄,生太子时难产,落下病根,自此缠mian卧榻,不久病逝。今上与文后少年夫妻,恩爱非常,文后病殁,今上悲不能止,改元建昭,又立下毒誓不再立后。
如今文太傅虽已致仕多年,但圣眷犹在。况独子文晋在朝中颇得圣意,累迁至弘文馆大学士兼太子太傅,甥舅作师生,又是一桩逸事。
因此种种,没人敢小看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