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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日轮·月轮

日本的天文五年(公元1536年),正是中国明朝嘉靖十五年的时候。日本尾张热田三国神领有一个只有五六十户人家的贫穷村落。这年的正月,一个非同寻常的孩子在这里降生了。他就是后来的丰臣秀吉。由于家境贫寒、母亲营养不足,刚出生的婴儿像腌了五年的梅子干一样,红红的,皱巴巴的。此时正是窗檐下结着冰凌的寒冬,这是个连一扇围住产床的屏风都没有的贫寒之家。婴儿在脐带被剪断时没有哭。难道是死婴吗?大家不由得想。但是,当他的父亲把他从澡盆移到襁褓时,他突然哭了出来。他哭着哭着好像从长长的好梦中醒来似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活着呢,好好养着吧。”帮忙接生的女人边解着束衣服的带子,边说着。她安慰了父亲弥右卫门几句,也祝福了产妇。

那时节,日本的邻邦——中国正值乱世,大同兵变,辽东地区狼烟四起。灭元建明后历经百年的朱氏王朝并没有动摇的迹象。大明的国运看起来要比之前的唐、宋、元更加昌盛。此时,近代意识渐渐觉醒,明朝即将到来的盛世已在眼前。

亘古不变的长江、黄河,历史悠久的黄色浊流不息地向着中日之间的海洋奔腾而去。在广大的天地之间,这海洋不过是一个一跨即过的沟渠罢了。

“翘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自遥远的日本来到中国之后,五郎大夫对祖国的事已有些淡忘,唯独这首诗没能忘怀。这是阿倍仲麻吕的诗。每次看到明月、花草、渡鸟,五郎大夫都会产生如同诗中的思乡之情,不知多么急切。然而,明日便是归国之日了。站在这居住了十二年的景德镇的土地上,五郎大夫怎么也无法入眠。“要是天亮了……”

“……在日本的家人做梦也想不到我还活着吧?母亲身体可健康?兄弟姐妹们可好?”虽然顾虑到明日的远行,知道应该好好休息,但这样一想,五郎大夫却没有睡意了。

“老爷,您醒了吗?醒了的话,我有点儿事……”同样也无法入睡的还有从日本带来、一直跟在身边的忠仆拾次郎。他在门外轻轻地敲了敲。五郎大夫从床上下来,移身来到榻椅上。

“进来吧,你也睡不着吗?”“不是,我夜里睡得很好,但还是很介怀那件事。”拾次郎走进屋来,站在主人的面前。“哪件事?”“少爷的事。”

嗯了一声,五郎大夫心中的伤痛跃上眉头。在景德镇期间,五郎大夫和一个中国女子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女子是从庐山的另一边来这里的窑厂工作的。此女姓杨,名叫梨琴,是个柔弱多病的美人。辛苦沉重的窑厂工作对她来说实在是不适合。

这里,我们插些别的话。景德镇是闻名于世的陶瓷产地。这个名字即使在日本也是很响亮的。此地远在唐时便已有窑场,从宋元时代就产生了烧制御用品的官窑。因此,这里也因相关政府机构、商家和匠人的聚集,被称为当时中国第一大瓷都,盛极一时。

实际上,五郎大夫为了完善陶瓷制作技术,已忍耐着艰辛和乡愁在这异国他乡生活了十二个春秋。从日本来此,路途遥远,先是六百里海路,然后溯长江而行,还有四百多里水路。之后,自德化县(治今江西九江市)的河道,走水路,行陆路,仰望着庐山,渡过鄱阳湖绕行乐平河,总而言之,行经千里之遥,历时半年之久。

明日,向着日本的方向,将再次踏上这些路途,五郎大夫和拾次郎都兴奋得无法入眠。但也有人在夜幕一降临时就放下帷帐,一直在帐中痛哭。那便是抱着孩子哭泣的梨琴。梨琴与五郎大夫在窑场熟识,来到这个家也并无妾侍或家婢的身份。五郎大夫的目标已经达成了,回国的日子到了。梨琴对此早有觉悟。虽然对分离感到难过,但考虑到五郎大夫多年的辛苦能在他的国家取得成就,她觉得也应该为五郎大夫高兴。然而,一看到膝上才三岁的天真烂漫的儿子,想到这个孩子的以后,她就思绪纷乱。她从前天夜里就一直悲泣,不肯露面。现在,仆人拾次郎突然来到寝室,说明一直困扰梨琴的问题,梨琴已经有了决定。拾次郎是前来转达的。

“刚才梨琴夫人说考虑到将来,还是让您把孩子带回日本,这比她自己抚养要好,虽然这两天逞强说得那么坚决非要自己养,但就按照当初说好的那样,孩子拜托给您了。”

“哦,她重新考虑了啊。”五郎大夫理解她的想法,不禁潸然泪下。“去把梨琴请过来吧。”“是。”拾次郎走了出去。房子并不大,当然,房屋、用具、主从的服装都是遵循此地的风俗习惯的。“老爷,人请来了。”很快,拾次郎扶着梨琴走了进来。梨琴进来后,立刻扑到床上痛哭起来。哽咽着叫了声“祥瑞!……”祥瑞是五郎大夫的中国名字,为了得到烧制陶器的秘籍,他放弃了自己以往的种种,完全入乡随俗了。“嗯,刚才拾次郎已经跟我说了,孩子你就不必担心了。”明知道这样的话是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的,但五郎大夫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梨琴终于止住了眼泪。“不仅要和你分离,而且也无法再见孩子,真是让我生不如死。但仔细想想,我也没什么亲人,又体弱多病,多半不能活到这孩子长大成人。那样的话,这孩子一定会被卖了当奴隶,或者沦为土匪,成不了好人。”梨琴已经恢复了理智。

“相反,这些年来,看了你的生活方式、主从关系,我对原本一无所知的日本渐渐有了些了解。在我的国家,你们国家的人被称为倭寇、东洋鬼,人们十分害怕。这可能是人们看到那些在南海或从扬子江逆流而至的倭寇而产生的偏见。人们见到的都是那些倭寇,因此也以为日本人就是那样的。但是我却不这么想。”梨琴好像要把这三天里的想法一次都讲完似的,不断地说着。

“……虽然我没去日本看,但是与你一起生活的几年,即使你身穿中国服饰,娶中国女子为妻,住中式房舍,但你身体里流的还是日本人的血,你的本质根本没有改变。我也了解到日本是一个情意深重、勇猛擅武且优雅美丽的国家。因此,这孩子与其让我来抚养,不如交给你,这也是出于对孩子的考虑。”

“……”五郎大夫肃然,深深地点了点头。拾次郎垂着头在一旁站立倾听。这时,屋外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响。抬头向窗户看去,天已经亮了。外边的声响是知道五郎大夫今日回国、前来送行的人们的说话声。当然,吵吵嚷嚷地说着的都是中国话,五郎大夫边开门边用熟练的汉语说道:

“大家这么早,谢谢了。现在马上准备,大家喝些茶吧。”“算了吧,茶呀,早饭什么的我们路上找一个景色好的地方解决吧,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吧。”送行的人们说道。

景德镇是一个被群山围绕的盆地中的集镇。祥瑞——五郎大夫站在山道上,看着下面的采土山、取柴山和无数的窑场。在浅黄的晨光中,隐约有数个窑已升起点点青烟。

“祥瑞,这就要分别了呀!”送行的人们说。“是呀,真是……”回过头,他又深深地凝视了一会儿。五郎大夫除了这句话,没能再说些什么。

过往十二年的种种,一齐涌上心头。特别是觉得被留下的梨琴尤其可怜。“请让我从家里的窗口为您送行吧,如果亲自去送的话,我一定会想跟您回日本的。”早上的时候梨琴这样说。她留在了家中。

梨琴不停地流着泪,像是要一次贴个够似的用脸贴着孩子的小脸儿。拾次郎从梨琴手中抱走了孩子,现在他正把孩子背在背上,是个男孩儿,名字叫杨景福。

来送行的人有十五六个,行李放在一头骡子和一辆鸡公车上。“拾次郎,挺重的吧,路还远着呢,把孩子放车上吧。”途中一个送行的人说道。

于是,拾次郎把孩子移到了车上。这种车是车轮很大的手推车,因为是平地山路通用的货车,所以特意在齿轮轴上加了油,车轮一转动就会发出类似公鸡叫的吱吱声,因而得名鸡公车。被放在行李之间,孩子特别高兴,时不时地拨弄拨弄米粉,舔舔饴糖。

就这样或夜宿船上,或投宿客栈,几天后终于到了扬子江畔的德化县。有送行的人在途中三三两两地离去,送至此处的人不久也都回去了。

五郎大夫主仆就住在船上等待到金陵的船只。终于得知今晚有从黄浦江江口出发的船。现在天时尚早。船上的伙计拿着一个薄纸包走过来说:“有一个瘦瘦的美丽女子让我把这个交给老爷,说完放下包就走了。”

他们问了容貌和年龄,知道应该是梨琴。五郎大夫奇怪地打开纸包,里面是这些年五郎大夫很想要却怎么也得不到的陶瓷制作秘籍。这本书的所有者是窑场的头领,一个很顽固的人。这个人时而说着“这秘籍不能卖给日本人”,时而又提出异常高价,渐渐地五郎大夫只好放弃了。

“梨琴是怎么弄到手的呢?”把孩子托付给船上的人,五郎大夫和拾次郎一起在城中到处找着刚露过面的梨琴。但最终也没有找到,到处都不见梨琴的踪影。太阳西沉,夜已渐深。船上的伙计告诉他们船快开了。慌忙中他们让人帮忙把孩子和行李运到黄浦江岸边,坐上了芦苇丛中的小船。他们要坐的船停在江心,要坐小船过去。因为害怕漆黑的江水,船一开始划,孩子就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哭什么呀,……好了,好了。”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琵琶声。因为芦苇的遮挡,他们无法看到岸边的情景。

“啊,难道是梨琴?”五郎大夫四处张望着说。梨琴也弹得一手好琵琶。可是,摇橹的船家无情地说:“老爷,您不知道吗?这德化县的水岸有古时诗人白乐天留下的著名的《琵琶行》,此地也有一琵琶亭。现在有一些坐在船上弹琵琶招揽客人的歌伎,要是您想的话,用手敲敲船舷,招呼一声,她们马上就会划过来的。”五郎大夫仿佛没听见似的,凝望着暗处。

琵琶声停了。一艘小船从芦苇丛中划了出来。在芦苇的阴影中,那艘小船显现出来。淡淡的灯光透过竹编的席子倾泻而下。在灯光中,他们看到了一张戴着耳环的白皙面孔。不是梨琴。但在这星空之下,波光之上,此时的五郎大夫和这个女子在某些方面却是心意相通的。他独自想着:“即使回到日本,肉体分别,心却绝不会分离。就像花粉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就像大地生出新的生命,在大自然的帮助下开花、结果。虽然相隔千里,但是风土人情都十分相似的两国却有着文化交流,这交流如同雨水和大海的交流,几千年前就自然地进行着。”

长江的秋夜,五郎大夫在一直顺扬子江向东而下的船上这样想着:“自己逆江而来,也是源于此,是历史的使命。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祖先伊藤五郎大夫也服侍道元禅师来到中国。临济宗创始人荣西禅师和古时候年轻的遣唐使们都是如此。同样,中国自秦汉开始就有无数人移居日本。他们已经完全彼此融合,血脉也合二为一了。”

野孩子

“这是我的蜜蜂!”“是我的!”“你说谎,说谎!”“是我发现的!”

这里是一片萝卜花和一种味道有些呛人的花的花田。里边有七八个顽皮的孩子,用棍子敲打着,在捕捉蜜蜂。一旦发现蜜蜂,他们就旋风般地追赶着,互相争夺。

弥右卫门的儿子日吉,今年七岁了。因为在母亲体内时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出生时像腌了五年的梅子似的孩子,即使已经七岁了,却还是没能补回来。跟其他孩子相比,身形要小很多,脸上也皱皱的。但是要论恶作剧和粗暴,这个村子的孩子却是没人能和他相比的。

“傻子,”日吉一边抢一边嚷着,他被高大的孩子推到一边,不只是摔倒,还被别的孩子踩了。但他捉住踩他的那只脚,大喊着:“谁捉到就是谁的,谁捉到归谁。”他灵敏地率先追了出去。然后,向上一跳,捉住了蜜蜂。

“哈哈,是我的了。”日吉攥着蜜蜂,又向前走了十步左右才停下。张开手,把蜜蜂的头和翅膀扯掉后,立刻塞进了嘴里。蜜蜂的肚子上有一个蜜袋,对于连砂糖的味道都不知道的少年们来说,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了。

“……啊,真甜呀!”日吉眯着眼睛,把蜂蜜咽了下去,不停地咂着滋味。

“……”其他的人羡慕地看着他的表情,吞着口水。虽然空中也有蜜蜂在飞,但是朝鲜蜂很少。大家的不甘都写在了脸上。“猴子!”一个绰号叫“仁王”的大孩子叫道。这个“仁王”是日吉唯一打不过的对手。其他孩子知道这一点,都跟在仁王后面。大家“猴子”“猴崽子”地叫着。就连最矮小的於福也“猴子,猴子,猴子”地叫着。虽然於福已经九岁了,但身材跟七岁的日吉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且,於福皮肤白皙,五官清秀,日吉根本无法相比。於福是村里富人的孩子中唯一一个穿窄袖便服的。本来应该叫福太郎或者福松什么的,男孩儿在名字前加上“於”字,是效仿了有身份的家庭的习惯。“於福”的名字正是效仿了这一风俗。

“喂,你也叫啊!”日吉对别人叫他猴子的事,从没生过气。但是於福叫他猴子,他就会发火。

“一直都是我护着你,忘了吗?你个怪物!”

被日吉这样骂的於福,什么都说不出,咬着指甲露出怯懦的表情。在孩子的心里,比起被骂怪物,被人说不知感恩更让他羞愧。

其他的孩子已经被别的事物吸引了。取代朝鲜蜂的是田地另一侧的一抹黄烟。

“啊,是军队!”“武士们从这儿过了!”

“打完仗回来了!”大家高举双手欢呼着。领主织田信秀和邻国的今川义元是势不两立的仇敌。边境地区一直有不断的小摩擦。有一年,今川家的精锐部队,偷偷潜到这一带,突然偷袭了民居,放火,偷粮食,毁坏田地。那时,领主看到火势,命军队从那古屋、清洲城赶来,痛击敌人,又联合各处的要塞和城寨的守军歼灭了敌人。

那种年月的冬季,百姓当然会为饮食住所而犯愁,但是没有人埋怨领主,人们甘愿忍饥挨冻。(这在现在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一种想法,或者说对今川氏的痛恨超越了这些。)在这一带出生的孩子,耳濡目染,也是这样长大的。因此,每每看到领主的军威,都会感同身受。这些孩子看到兵马时比看到其他东西更加兴奋。

“去看看。”不知谁说了一句。大家一下子向着军队的方向追了过去。

只有於福和日吉没动,还留在原地,互相瞪视着。怯懦的於福也想和其他孩子一起去的,但好像被日吉的眼神束缚住似的,想走也走不了。

“……对不起。”於福战战兢兢地走到日吉身边,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对不起啦!”日吉红着脸撅着嘴,甩了一下肩膀,看到日吉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於福急忙说:“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吗?”说着日吉的肩膀松了下来。但日吉好像还有些生气似的说:“大家总是嘲笑你,我嘲笑过你吗?”

“没有……”“你成为我们的伙伴,就是我们国家的人了,是吧?”“嗯。”

“真的,於福。”

“嗯……”於福揉揉眼睛,眼泪打湿了地上的泥土,眼睛四周都红红的。

“笨蛋,就是因为你总哭,才会被欺负。我们看武士去,啊,不快点儿的话就过去了。”

日吉拉着於福,跟在孩子们后面跑了过去。那边的黄色尘土中,军马、旗帜等已经渐渐近了。是二十人左右的武士和二百步兵,里面混杂着一支运送队,拿着长枪、长棍、弓箭等兵器,不分前后地走着。他们从热田街道横穿稻叶地(爱知县那古屋城市)的野地,现在正一个一个地往庄内川的堤坝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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