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
班上的座位是按名次排的。第一名坐第一排正中,依次类推。这导致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们目光都变得很奇怪:看近处温柔,看远处犀利。为此,范淼他们一度联名上书校长,要求改变这种“非人道主义的不公平待遇”,一干人等颇有气概。可惜一个学期过去了,一切如常。
小禾坐最后一排,是主动申请的。“我视力好,应该把前面的位置留给其他同学。”老师在全班表扬了她勇于奉献的精神。而实际上,是她认为自己所处的位置综观整体,总览大局,是十分有利的。可同桌范淼对她的“自甘堕落”痛心疾首:“小禾,要是全班都团结起来抗议的话,可能我们早就成功了……”
小禾却靠着玻璃窗,气定神闲地把一支圆珠笔转得行云流水。范淼推她一把:“你说说,你到底对什么事情上心啊?”“当然有。只不过,不是这种事。”小禾从神游状态中回过神来,托着下巴笑嘻嘻地答。“好!是我浅薄行了吧?”范淼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心里装了一件自认为大过天的事,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也许所有的心灵,都曾经那样窄小柔软过,在17岁的时候。
操场后面的食堂
半年来,小禾长高也长胖了不少。理了一个寸头,穿上格子衬衫牛仔裤,只看背影的话,实在很像男生。
“喂,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走在一块儿了。人家以为我们是同性恋呢。”范淼穿淑女屋连衣裙急急地跟在后面抱怨。范淼凝视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小禾同学,我不得不郑重地告诉你,你的脸——实在是太大了。”
小禾陡然一阵惊慌,茫然而委屈地说:“我怎么了?不就是每天晚上下了自习都要绕道去食堂吃夜宵吗?不就是每晚吃一只鸡腿一碗馄饨一个面包什么的吗?可我是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女生啊……”“天啊!”范淼捂着小嘴惊呼,“睡前四小时不能吃高脂肪高热量的食物你不知道吗?怪不得都胖成这样了……”
话音刚落,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们的回头率立即超过了一半。小禾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疾走了几步,突然灵机一动,亲昵地把范淼一牵,阴阳怪气地喊:“亲爱的,我们走吧。”淑女范淼再次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夏天的夜晚,天空孤零零地挂了些星星,草丛里偶然听到几声蛙鸣,栀子散发着淡淡清香。小禾双手插在裤袋里,走走停停,哼着温柔的歌曲。心里被说不出来的情绪胀得满满的,就像种子在潮湿的空气里快要发芽。
其实,可爱的小禾根本不爱吃夜宵,可又不能什么也不吃老占着食堂的位置;小禾每天晚上散了步还撑得睡不着觉;小禾其实比谁都怕胖,胖了穿牛仔裤就不好看了……然而为了一个原因,一个她谁也不想告诉的原因,就这么无怨无悔了。想想的确有点悲壮,可是小禾,她自己被自己感动了。
芳草东街的街心公园
芳草东街离学校一点也不近。可是小禾狂爱去。公园很小,有茂盛的绿地和鲜艳的跷跷板、秋千、双杠,一片生机,她很是喜欢。
在这里,她会遇见费乐——班里永远坐在第一排最中间位置的那个人。看到他停下那辆很炫的紫色赛车,小禾会远远地吹声口哨算作招呼。腼腆的费乐抬起头来笑笑,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小禾也在这里。然后兀自找到一块草地坐下来,拿出英语书开始背单词。初夏清亮的阳光洒了他一身潋滟,穿柠檬黄T恤笑起来露出虎牙的费乐,如同从宇宙中一个遥远星球上走来的王子。
大约是一个蜜色的星球。小禾忽然这么奇异地想。当公园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该回去上课了。有时候是费乐先走,有时候是小禾。可是等回到教室看见总比她先到一步的费乐的时候,小禾反而不好意思和他打招呼了。
有一次在街心公园,费乐离开的时候没有径直走向他的自行车,而是走到小禾面前小声地说:“上第二节课要迟到了,我载你回去吧。”一瞬间四周仿佛鸦雀无声,小禾的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儿,可是慌乱中,她恍惚地说:“呃……不用了。”
费乐沉默了一下,尴尬地说:“嗯,被别人看到不好的。”然后拍拍双手,很淡很淡地笑笑走了。留下小禾沮丧地坐在那里。“天啊!我怎么会拒绝呢?一定是太紧张了。他一定觉得我是一个胆小的人……”少女小禾,在某年某月某日早晨九点半的街心公园里,恨不得一头撞死。
北京大学
小禾其实很喜欢这座南方城市。一年四季都有充沛的阳光和雨水,街道两旁的梧桐青翠闪亮,密密地开枝散叶,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安宁平和。所以当班主任把一张本地一所著名大学的保送表格交给小禾的时候,她着实雀跃了一把。“小禾你以后不用来上课了,省得我心理不平衡。再说这位置我一个人坐还宽敞些。”范淼边对着镜子涂唇彩边酸溜溜地对小禾说。
“我是有逆反心理的,你不让我来我还偏要来了!”小禾笑道。“你们这些高材生可真是怪异,明明被保送了还非要来和我挤这最后一排,费乐则扬言如果考不上北大他宁愿复读……”忽然间,小禾的大脑一片空白,头顶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女老师的高跟鞋“噔噔”响个不停,整个教室兵荒马乱。
小禾又在街心公园碰见了费乐,这一次费乐双手一杵,也敏捷地跳上了双杠,和她并排坐在一起。“听说你放弃了保送的名额,为什么呢?”费乐口气轻松地问。小禾揉了揉自己短短的头发,笑着说:“因为我有更想去的地方啊。”
费乐也笑了:“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要,那你想去哪里啊?”“我……”小禾犹豫了几秒,之前,她更是犹豫了好久。以自己的成绩,能够保送本地大学是最没有风险的,如果要考更好的学校,再这样晃晃悠悠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了……而且,逆水行舟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北大。”然而小禾还是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而坚定地说出了这两个字。抬起头来,看到费乐的眼睛闪着亮亮的光,她忍不住傻乎乎地笑了。然后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吹着浅蓝色温柔的风,把视线投向了无限宽广的远处。
17岁如此冲动和任性的决定,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了。那一刻,小禾这样惆怅地想。然而能够勇敢承担自己的选择,她又觉得异常的骄傲和安心。
费乐的心里
在六月到来之前,小禾写下了决心书放在自己的铅笔盒里:“一、回到第二排的位置去坐;二、上完晚自习不再去操场后面的食堂;三、不再去芳草东街街心公园。”范淼看到这几行字觉得莫名其妙,问她受什么刺激了。小禾从试卷中抬起头来对她严肃地说:“有得必有失。”范淼反复看了小禾五秒钟,摇摇头,和其他女生八卦去了。
小禾望着窗外白花花的阳光,许多个和她一样大的少年正喧嚣地穿过操场,如同穿越这段冷暖自知的青春。她呆呆地想,什么时候才能够,在纸上从容淡定地记下这样几个字:17岁的小禾,最想去的五个地方。
是,没有人知道,自己主动调到最后一排,是因为远到这个位置,她才能够无所顾忌地从各个角度观察费乐。他听课的样子,写字的样子,笑的样子,沉思的样子;每天晚上绕道去食堂吃夜宵,是因为费乐有这个习惯,她喜欢远远地坐着,吃着和费乐一样的东西,觉得自己和他很接近;费乐家住在芳草东街,所以他常常在上学或放学的途中到那里去坐坐,而爱睡懒觉的小禾每天六点半,不惜从学校走很远到车站,再坐六个站到达那里,只为了和他“偶遇”一次;决定要考北大,不仅费了很大很大的劲说服懒散的自己,更是顶住了班主任和父母的轮番轰炸……然后慢慢自豪地发现,原来成长就是不再只会懵懂地梦想,而是懂得为自己想去的地方,搭一条到达的路。
虽然最最向往的第五个地方,现在的小禾还没有把握,可是她打算给自己一个机会。也许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在北方那个校园里,满天满地都是金黄的落叶,她会仰起红红的脸,微笑着问费乐:“可不可以告诉我,怎样才能到达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