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阁所在的山下有条锦江,四时都是热闹非凡的,春日踏青、夏日避暑、秋日泛舟、冬日聚会。现在五月里正是避暑游玩的时候,廊州城的老少都结伴出游,油壁香车、青骢骏马赶来游玩。
锦江两岸种着长了多年的合欢,现下正直花期,两岸扇子一般的红色花朵开得织锦一般铺满了眼前,草地上一陇陇粉红浅紫的菖蒲,堆叠出一片初夏的盛景。
“蔺晨和老阁主最像,也是最不像的,若说老阁主是淫邪,蔺晨便是风流,小时候无师自通便会拈花惹草,现在长大了只怕更过……”
梅长苏看着欧阳少恭对着棋局凝神思考,脸上神色淡淡,嘴里却是说着与棋局无关的话。
两人占的位置极好,是锦江岸边不多的亭子,视野开阔,四面来风,黎刚、甄平守得远远的不许别人靠近。欧阳少恭顺着梅长苏的视线看去,捻着白棋的手一顿。
岸边草地上,都是大家闺秀和富贵人家围起来的锦幛和毛毡,欢声笑语不断。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些闺秀小姐聚集的地方。玛瑙红、石榴色、猩猩血等不同的红色锦裙围做了一顶顶精致的小帐篷,上面或贴金或绣银的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刚好挡了一半的身姿。
蔺晨领着自己甚少离身的田七穿行其中,忽然弯腰折了一束开得正盛的菖蒲,拽了身上的香囊绑在一起,笑嘻嘻地撂进了一顶玛瑙红贴金的裙障里,长身玉立站着,脸上的笑蓦然柔和起来。
“可是秦姑娘的琼楼,蔺晨冒昧打扰了,一束菖蒲聊表在下的仰慕之情!”
欧阳少恭笑着回一句是吗,手里的棋子落在盘中,于摆了半局的棋局来说看似用处不大。师兄的确如此,在荒山野林里尚且要招猫逗狗,把山下猎户的女儿逗得脸红,现在回了琅琊阁自然要变本加厉一番了。
等到梅长苏放下一子,再去看蔺晨那边时,远远地便听到那边传来的笑声。
“那也是锦江春夏的盛景,寻常少年唤作‘裙幄’,蔺晨一直叫着锦幛,那顶裙幄里是秦姑娘的……”
蔺晨的花丢过去之后,裙幄里的笑声一顿,而后贴金的裙摆一闪,里面便走出来一位深蓝衣裙的女子,桃李之年形容俊秀,看着蔺晨的眼睛光波一转。
“方才道是哪家的风流子,却原来是少阁主回来了。般若有礼,多谢蔺少阁主赠花之情!”
秦般若文雅地行礼,面上一派宠辱不惊,说完把手里的一束菖蒲拿在手里,不动声色地解下那只香囊,双手捧到蔺晨面前。只是这香囊着实不敢受,还请蔺少阁主收回,留着日后赠予旁人吧。
“美人不收,可是伤透吾心哪!”
蔺晨捧着心口感慨一句,脸上没有半点儿伤感,随意接回香囊藏在衣袖里,对着秦般若一笑,戏谑到许多年没见,般若姑娘是越发地出挑了,今日见着眼前一亮,果然不亏我惦记了这些年。
“少阁主也是越发油嘴滑舌了,这话出口,琅琊阁里的姑娘可要伤心了……”
秦般弱脸上的笑丝毫未改,从容地接了几句调笑,直到察觉周围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她这才有了反应,再拜推托了几句。少阁主回来班若原该恭喜,只是孀居日久不便出门,若有不当之处少阁主可要谅解。
“孀居?”
蔺晨蹙眉,再打量秦般弱少女样的惊鸿髻,还有身上灿若烟霞的衣裙。哪个寡妇会是这般打扮?若是说班若嫁人,蔺晨倒是相信,毕竟也到了桃李之年,可说她守寡,他却是不信的,问了一句不知先夫何人。
秦般弱笑着挪开了别的话题,点着远处亭里的两人,謔一句那便是少阁主从外面领回来的公子吧,这样瞧着可真是妙不可及的人物,可惜了班若无缘得见。
提起自家师弟,蔺晨脸上地笑就多了几分,与秦般弱客套两句,便看着她进了裙幄。等人家进去了这才记起,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那先夫是谁呢,艳福不浅可惜命短,居然能把廊州的第一美人娶了。
“秦姑娘的芳名,我随师兄跟在师傅跟前时,也是听说过的。只是不知道,她竟与师兄还有这些勾缠……”
欧阳少恭声音压的低,听着是很温和,然语气里的冷意还是被梅长苏察觉了,不由得偷偷摸摸地一笑。初夏的阳光灿烂地撒进亭子里,映得梅长苏面色雪白,只一双闲雅的眼睛沉着微光,盯在纠缠许久的棋局上。
“也说不上什么勾缠,秦姑娘幼时经常出入琅琊阁,与蔺晨我俩便熟悉起来。蔺晨又是自小懂得爱美的,一言断定将来肯定出落成个祸水,时不时地就要纠缠着她。”
欧阳少恭正待回一句,摇着折扇进了亭子的蔺晨从背后一把把人抱了,让他止住话头,喊了句“师兄”,想问一番刚才勾搭美人可是成功了,想到自己瞧见的那人退还香囊,又安静下来。
梅长苏却没有这些顾忌,凝神思考的时候抬头笑言,少阁主这般志得意满,可是美人到手了?蔺晨“嘿”了一句要是美人在怀我还过来做什么,平白给你们添堵,定然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与美人叙一叙离情了。
“恩也对,所以说,你是败北而回了?”
梅长苏憋着笑,揶揄一句,看着蔺晨气愤却无言以对的模样,就像江左盟里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实在忍不住便低头笑了起来。
蔺晨求安慰一般蹭到欧阳少恭身后,悄悄地和自家师弟说着话,那美人好看可惜就是忠贞,怎么不肯随他走,三言两句就把他给打发了。
抱怨完再去看那棋局,蔺晨只看得出满桌的棋子,瞧着像是势均力敌的模样,夸了欧阳少恭两句厉害。梅长苏可是从未遇到过对手,现在欧阳少恭居然能与他平手,不愧是他蔺晨的师弟。
“那美人师弟方才也瞧见侧颜,果真是少有的,难怪会得了师兄的青眼!”
欧阳少恭又下了一子,说完抬头去找那顶裙幄,果然满意地看到裙幄下半掩身姿的女子,莫名一笑,笑得蔺晨心里暗叫不好,赶紧补救了两句。
“再好看的美人也是嫁人了的,不能随意招惹了,再说再美也比不过师弟不是,师弟的……”
蔺晨原本想夸几句欧阳少恭的容颜,没遮没挡地说出口,察觉到欧阳少恭盯着自己的目光才蓦然想起来,这师弟最忌讳别人讨论他的相貌,他怎么一着急就说出口了。
欧阳少恭长得是极美的,但并不阴柔。只是可能大多的美丽容颜总会有些相似,那脸足以用秀美无双来形容,一双桃花眼里神光离合,光彩潋滟,眼波转动的时候总会让人心跳加速,想起山林里魅惑的狐。
因了这个原因,他是十分厌恶别人非议,以往两人在山下治病救人,欧阳少恭每每听到什么“仙子下凡”,“美人神医”的眉头蹙的好深,一张脸阴沉的像是一句话不和,就要往药里多添一味鹤顶红进去。
蔺晨的心思短时间里转了好几转,正想补救几句,那边欧阳少恭却是又忽然收了脸色,对着蔺晨一笑,回一句师弟貌丑,何必与我比较,岂不是跌了秦姑娘的面子。秦姑娘的颜色,可与我未婚妻相提并论?
“欧阳公子有未婚妻?”
那边梅长苏又接了一句,不着痕迹地打量蔺晨,最后满意地收回视线,等着欧阳少恭的答案。
幼时家里长辈玩笑说下的,是同我一块玩耍的小姑娘,最是手巧,当初我被大哥送去师傅那里时她哭了许久,还亲手缝了个荷包送给我。欧阳少恭温声说着,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一边不动声色地下棋。
原本两人棋力相当,已经纠缠了两个时辰未见胜负,现在欧阳少恭骤然加快了动作,棋局便摧枯拉朽一般地往他这边倒来。
两人的节奏一快,梅长苏便隐约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布好的防线被打击得支离破裂,白棋斗志高昂地直入腹地,一盏茶的功夫竟然把黑棋打击得没有还手之力,只得苟延残喘。
“哎,我认输好了,就不准备丢人了!”
梅长苏执着棋子半天也没敢落子,反正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索性自暴自弃地认输,也好给自己留点面子。对面的欧阳少恭也是含笑放下棋子,道一句“承让”。
“梅宗主智计无双,原本该是平局的。不过是我占了便宜,下快棋才有了一线生机!”
梅长苏从来都是思虑过重,身子不好后更是如此,做事前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甚至还要倒退一步试试。这样做事情是谨慎稳妥,下慢棋也有优势。只是节奏加快,没有考虑的时间,便会手足无措起来。
梅长苏这次输得如此惨烈,虽然旷古少有,但也并不亏。他是输在了不能快刀斩乱麻上,总是习惯性地思考,没有了思考的时间,便几乎等于于事无成。
“今日一局长苏受益良多,欧阳公子果然与蔺晨说得一般,下次定然再与你比试一局!”
原本梅长苏受伤之后对什么都是风轻云淡,如今眼里倏忽明亮起来的光芒,盯着欧阳少恭的眼睛终于不再是闲雅随意,让蔺晨也忍不住窃喜,补一句等你改了毛病,再战不迟,我打算在琅琊阁多待些日子。
欧阳少恭缩在袖子里的手一顿,面上神色不改,却是忍不住偷偷地打量蔺晨。见他神色不似作假,心头微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便一涌而起。
原本两人说好的在琅琊阁停留半月便离开,依着蔺晨说得路线周游天下。现下看着蔺晨的模样,却是打算在家里常住不出去了,只是不知原因何在。
“多待些日子总是好的,老阁主这些年渐渐力竭,管着偌大的琅琊阁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若是愿意帮他,也正好让如日中天的琅琊阁更上一层!”
琅琊阁和江左盟在皇帝夺位时助榏良多,皇帝就算耿直也对其多有纵容,以致这两年琅琊阁发展日盛,隐隐有凌驾于江湖之上的趋势。只是琅琊阁日盛,阁主却是日渐衰老,跟不上琅琊阁的快速发展。
若是有蔺晨坐镇琅琊阁,便可以整治阁里的弊端,成功地把琅琊阁发展成江湖里说一不二的存在。
下章预告:
蔺晨一手揉着额头,石桌下的手不着痕迹地拉着欧阳少恭的手,方才感受到了几分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