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晨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家世,欧阳少恭也不曾打听过,只是凭直觉擦觉出蔺晨与家里不和,然则从未想过一向不正常的蔺晨会有什么高超的出神。
故而此刻站在门前,便再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
庭院里的万宝灯树火光熠熠,身着宝蓝色罗衫、梳着双螺髻的小婢恭敬地行礼,口称“少阁主”。蔺晨面上却没有别的神色,淡淡地挥手,拉着欧阳少恭和飞流就熟门熟路地往里面的一处屋子去。
屋子远比庭院里华美得多,碧绿的琉璃瓦和装饰着金粉的阑干相映生辉,黄花梨、酸枝梨、紫檀木和金丝楠木的家具在微光下宛如流银,屋梁上悬下的琉璃灯盏安放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正厅的博山香炉冒出袅袅幽艳醉人的冷香,在夜色里旖旎如丝绸。
“师兄家里,当真是……”
欧阳少恭半揶揄半感叹地评价一句,最后自个儿都不知道如何评价,紧了紧抱琴的手又停下来。真是想不到蔺晨的家底如此厚实,华美得如同宫室的屋子,外界传闻地位超然的琅琊阁……
蔺晨无措地揉着鼻子,刚想反驳一句,抬头就看到身后的飞流已经进了屋里,一脸好奇地拿起角落里珊瑚树上装饰的海贝,直接放进嘴里。
“哎,那个不能吃!”
飞流咬下去便后悔了,皱着鼻子把那不好吃的海贝吐出来,不满地瞪了蔺晨一眼,心里还在抱怨他说晚了,最后委委屈屈地依偎在欧阳少恭怀里,抱着自家娘亲的腰又摸又蹭。
欧阳少恭把手里的琴扔给蔺晨,这才拉着受伤了的飞流往屋里去,嘴上不停地安排着蔺晨放下东西,顺便打点一下三人今晚歇息的地方。
原本三人应该今日上午到的,无奈路上飞流惹了祸端这才耽误到了现在,深夜回家已经失仪,欧阳少恭有心拜访琅琊阁的老阁主,也是蔺晨的父亲。只是蔺晨与他父亲有不小的龃龉,听了这话就冷着脸说不用,老东西现在指不定在做什么事呢!
蔺晨在家里的院子快十年没人居住了,就算有人收拾也带着冷清,这个时候蔺晨也无心再折腾,抱着少恭低声安排几句住在一起不就好了。
“我屋里的床也大,反正我俩也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外间的碧纱厨正好让给飞流,也不是什么简陋不能住人的地方,可比这一路的颠簸好多了……”
三人从东海回来风尘仆仆地赶了一个月,才到了廊州,途经青乌子几人常住的山上又特意回去取了东西,这才回了廊州另一边的琅琊阁,颠簸了一路,连一向神采奕奕的飞流都有些疲惫。
欧阳少恭原本就觉得惫懒,被蔺晨蹭得瞌睡差点儿直接依着蔺晨睡过去,最后迷糊地时候一睁眼,才发现一旁坐着的飞流已经靠着紫檀木缂丝小炕桌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来,抬手在他额头弹了一记。
“别在这里睡,我领你去碧纱厨那休息……”
飞流茫然地睁眼,最后笑得牙不见眼,开心地补了一句“一起”,说完示威一般瞪一眼旁边的蔺晨,拨开了蔺晨拉着欧阳少恭衣角的手。
嘿,小没良心的!蔺晨袖手笑骂了一句,这里可是我家,你娘可得听着我的,自个儿乖乖地出去睡觉,别耽误我和你娘休息。
“师兄累了许久了,也早点儿休息吧!”
欧阳少恭揉着眉心笑到,起身就要拉着飞流就往外去。蔺晨在一边惊愕地瞪着出去的两人,原以为欧阳少恭如何也不会拒绝自个儿的,如今连睡觉都不愿和自个儿一块,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边蔺晨正打算如何挽回,那边飞流已经炫耀一般地把房门给摔上了,没轻没重的小混蛋下手可重,若不是房门实在结实非得把门给摔坏了。
“飞流,在这里可要听话啊,听我师兄的话……”
欧阳少恭一把擒住不老实的飞流的手,低声嘱咐了两句,想了想又添两句,你看蔺晨家里多富足,你若是听话他肯定天天给你买糖吃。
飞流因为心智不全所以喜欢吃食,尤其是甜的,只是这东西欧阳少恭一向不喜欢,故而通常都是蔺晨逗起飞流的时候才会给他买。飞流现在一听可以吃糖,连忙点头答应,乖巧的不行的模样。
蔺晨许多年不曾回琅琊阁,里面的下人却是丝毫不敢对其有所轻视,蔺晨也是毫不客气地开始捯饬,两三天就把琅琊阁里那些不足破瓜的小美人赶走了。
“七老八十快入土的老东西,居然还有脸染指这些能给他做曾孙女的小姑娘,当真是自丑不觉,我都替他丢人……哎你说要是我娶妻早,现在的孩子也有那几个小姑娘那么大了吧,你说他是哪里来的色心……”
蔺晨抓着一把腰扇越骂越觉得尽兴,干脆在厅堂里一边走动一边胡乱指责着,春末的天气已经带了两分炎热,说到不解恨的地方他还要挥两下扇子。
琅琊阁的老阁主可谓一代枭雄,一手建立起天下无人出其右的琅琊阁,其魄力和心智可见一般。可惜老阁主太醉心于事业,致使五十好几了才添了位老来子,也就是蔺晨。如今蔺晨都过了弱冠,老阁主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却依然醉心于女色,故而蔺晨才会骂几句。
欧阳少恭来了琅琊阁几日,把阁里逛了个遍也没有见过传闻里闭关几日的老阁主,只每日听着蔺晨的抱怨,现今耳朵几乎生了茧子,也无心插嘴说话。
飞流对琅琊阁后山的景致生了不小的兴趣,整日一睁眼就带着自己最宝贝的蚱蜢、木雕往后山跑。欧阳少恭乐得清净,也不担心傻孩子给谁欺负了去,便放心任他四处窜,此刻却是有些后悔没有陪他一同去。
“师兄……”
不过刚开口喊了一句,屋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离得远远地恭敬说着老阁主闭关出来了,听闻少阁主带着欧阳公子回来,请欧阳公子往前厅一叙,也让老阁主表示一番地主之谊。
这话说的,还不见过许多年不曾回家的儿子回来了,做爹的第一件事不是见儿子,而是见儿子的朋友的!欧阳少恭一头雾水地看一眼蔺晨,心里盘算着如何不失礼,谨慎地开口。
“刚来几日,我对阁中的路并不熟悉,不如师兄陪我一块过去……”
蔺晨的眼里忽然划过了什么不一样的情绪,而后嗤了句老东西只想见你一人,我何必过去惹他厌烦,外面那人是自小划给我的家仆,你放心跟去就是,老东西再无法无天也不敢对你做什么的。
蔺晨既然这样说了,欧阳少恭再推辞便是矫情,心里微叹了一口气,心说赶明儿一定得打听打听蔺晨和老阁主究竟有什么龃龉,才能让亲父子如仇人一般,蔺晨甚至一句父亲都不愿施舍给老阁主。
老阁主居住的地方偏僻,竟然比蔺晨居住地院子还要远离琅琊阁的中心,庭院里立着一排鸽架,灰白的信鸽站在上面嘀嘀咕咕。领着欧阳少恭的人把他领到院里,指着虚掩的房门示意他自己进去。
欧阳少恭道了谢,藏在袖里的手握紧,想起屋里的人是蔺晨的父亲,无端地生了些许的紧张,心下不安地开了房门。
屋里比琅琊阁其他的地方都要华丽奢靡,侍女的螺黛金裙远胜屋里堆叠如山的珍宝,端坐在珍宝的如花侍女中的,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耄耋老人,苍老的皮相并未消磨他的锐利,反而如宝刀经年出鞘,依旧是无人可挡的利刃,藏在白眉下的一双眼精光暴露。
“老阁主安好!”
欧阳少恭定神上前行了晚辈礼,老阁主与青乌子是好友相称,又是自家师兄的父亲,他倒是也不亏。
老阁主无言挥手,从欧阳少恭进屋也不曾正眼瞧他。笑靥如花的侍女恭敬行礼退下,最后一位不忘把房门紧闭。老阁主这才不急不缓地从驼色毛毯下拿出枯瘦双手,挪动轮椅近了欧阳少恭的身。
“这便是青玉坛的半仙,被我傻儿子看上的人?”
欧阳少恭如遭雷击,惊愕地抬头看着不动声色的老人。青玉坛的存在一直是个极大的秘密,凡人向来不知,修仙之人也不会告知别人,他有把握青乌子也不知道青玉坛是什么地方,为何这个看似沉迷女色的老阁主知道?
老阁主不理会他的惊愕,反而趁此机会与他对视,毫不客气地逡巡欧阳少恭全身上下,评判着他。恰到好处的目光在欧阳少恭身上游移了四五遍方才停下,老阁主收回视线不甚满意地问了一句。
“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把指甲刺入皮肉,疼痛才唤回了为数不多的意志,对着老阁主的目光点头。这个时候不能输,即使他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赢。
“皮相倒是好的,难怪会入蔺晨的眼,不过再好的皮相,不一样会腐朽么,只怕青玉坛的半仙,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轮回吧……”
老阁主表情冷淡地下了两句,似乎要拨开欧阳少恭那一身妥帖的白衣,看去内里的骨肉,锐利如刀锋的目光划过脸颊,淡然如欧阳少恭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几乎抵不过老阁主尖锐的气势。
原本欧阳少恭如何不会相信,一个苍老如斯甚至要死了的老人会有这样的气势,可老阁主就是有,就算是醉心于女色珠宝里,也不曾被消磨的锋利。
欧阳少恭无言以对,也不愿认输,倔强地撑着一口气和他对视,丝毫不敢放松。老阁主的凛冽气势一瞬间柔和了起来,玩味地盯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
“既然是被蔺晨喜欢,可是同过房了?”
下章预告:
“你这般模样,我哪里放心让你见我朋友,早知道就该不让他过来的,不然你与他一见如故我哪里还能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