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次上京,先坐船,后换马车,虽然辛苦,但当时的正是初冬,天气极好,不像此时,骄阳似火,烤得狭窄的马车内,如一个大蒸笼一般。柳儿一下下不停歇地煽到我身上的清凉,就像是滴如旺火中的一滴水一样,瞬间就蒸没了。再后来,柳儿再努力,也无用了,那煽过来的风也是热的。
我浑身湿透了,衣衫粘粘地沾在身上,汗水像小虫子一样在身上乱爬,最为难受的是心口烦恶难当,喘气也极为困难,紧闭着嘴才能忍着不在车上就呕出来。
简直就是活受罪,我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倒不如在京城过完这一夏再去东都。
薛怀义显是也热的难受,呼呼地扇着扇子,嘴里还不停地抱怨。他的抱怨一声高过一声,搅得车厢内益发的闷热。
我昏晕着被搀下马车,模糊地听他们囔囔,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远…
我先是闻到了淡淡的药香,慢慢地睁开眼的时候,夕阳斜斜地照在我脚前三尺远的地方,穿堂风徐徐地拂过我的面颊衣衫,蝉长长短短地不停“知了,知了”地鸣叫。我转过头,一个老汉与一个小孩静静地趴在一张小桌上酣睡。
这是哪里?这样的静谧安详。我正疑惑间,“咯咯咯”地一串清脆的笑声此时分外的清晰,“死呆鹅,你都弄湿了我的衣裳了。”不用问,正是沈文静。
“公子醒了?”老汉抬起头来。
“少爷!”接着柳儿从门外转进来,手里还拿着把破扇子:“少爷好点没?药快煎好了,是方才薛公子赶去前面镇上配的。”
我笑了笑,道:“没事,好多了。”声音有些沙哑。柳儿忙从老汉的手上接过一个茶壶,扶我起来喂我喝了两口。
“呆鹅呆鹅,往你那边跑了,快,快拦住了。”又是沈文静的声音。
柳儿见我往声音的方向望便道:“那边原有条河,如今干的像要断流的小溪,他们正在那抓鱼儿玩呢。”他又对着河边喊道:“庸医,庸医,我家少爷醒了。”
须臾,薛怀义沈文静还有五儿就出现在我眼前。沈文静脸红扑扑的,看我一眼便“扑哧”一笑,随后掏出一面小镜子伸到我的面前。
镜中,一张苍白的脸上,眉宇间一条鲜红的刮痕异常醒目,镜子再往下,便见我的颈脖上也有好几条鲜艳的刮痕。沈文静道:“这个呆鹅庸医,把你浑身都刮花了,差点还要放你的血呢。你好好记着,到了东都再跟他好好算账。”
薛怀义委屈道:“他中暑了,不刮刮痧能好么,你们这些人,不懂还妨碍我医治。秋华,你千万不要听他们的。你觉得如何了?”他抓起我的手把了把脉:“胸口还闷么?还烦恶么?”
我轻轻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只是有些昏眩无力。”
薛怀义点点头道:“那就没大碍了。前面有一大驿站,离这里一个时辰的路,方才已经让几个车夫脚夫带着行礼先过去了,等你喝了药我们便也启程过去。”
沈文静的马车明显比我们的宽大舒适,再上路时我便被安排在她的马车上卧着。她显然很欢喜,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不间断地问我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点心。
马车一动,那眩晕欲呕的感觉又回来了,每次沈文静问我时,我都只是微笑着摇头。她也不在意,依旧热心地对我嘘寒问暖,跟我说一些趣事,聊聊杨晚晴,又说到李炎。她的声音很悦耳,驱走了我的一些不适,我困倦中暗想,她和薛怀义真的是很好的一对,两人都这样的相像,这样热心,善良。她娓娓的讲述,抚着我渐渐入睡,睡梦中只听她一直在说李炎如何如何,李炎如何如何。李炎?…
因着我中暑,便不得不留在驿站中将养几日。驿丞是个面相忠厚的人,五十左右的年纪。这里离京城只有半天的路程,他必定是听说过我前段时间的风光,对我很是照顾。不仅给我找了个清幽的院子住着,饮食起居也都亲自留意,还有事无事地过来找我聊聊。
正是从他的口中,我们知道了京城附近先涝后旱,受灾极严重。地里颗粒无收,还未入秋,就已经饿死了成百上千的人。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很多地方发生了瘟疫,官府措施不当,医治的大夫也极为不足,日日都在成片成片地死人。他叹道,死吧,死吧,死了也好,反正不死他们也熬不过无果腹口粮无蔽体寒衣的冬日,早死倒是可以早超生。
我们都被震撼了,在京城虽也听说是遭灾了,何曾想到会如此严重。我尚未有何表示,薛怀义被激起了医者仁心,当即就决定去发瘟疫的地区,看看能帮上什么不能。我又从旁加了几句言语,沈文静的侠义心肠也被触动,便跟着薛怀义一起去了。薛怀义临出门前投我感激一瞥,我淡淡一笑,但愿他们此去,能对灾民有所帮助,又可以增进他们俩彼此的情感。
我除了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让薛怀义带去买些药材,寥尽绵薄之力外,其他也做不了什么。便只在驿站里静养身子,等着薛怀义他们回来,再一同去往东都。
我望着眼前的清粥小菜,没有动弹。耳边远远传来的丝竹歌舞声,女子银铃般的娇笑声。不用想也知道,那边是怎样的一番触光交错,歌舞升平的奢靡铺排场面。对比外面的灾民们正忍饥挨饿,又熬瘟疫的侵袭,我如何也食不下咽。我并非是个关心民间疾苦的青天大老爷,只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强烈反差,令我郁郁难当。
盛夏夜空,繁星闪烁,我仰望星空,对着灿烂银河,轻轻呼出胸中的闷气,既然无力改变,又何必太过为难自己。
驿丞提着个食盒进得院子来,笑盈盈道:“听说徐大人晚膳都没用几口,下官送些点心来给您当宵夜。”
他打开食盒,把里面的小点心一碟碟地摆在了院子里的小桌上,最后端出一盘拼成花样的西瓜和一碗丝丝冒着凉气的冰镇酸梅汤。
我还来不及感谢,柳儿便先说话了:“大人您快拿了回去,我家少爷正为隔壁的花天酒地生闲气呢,您又拿这些民脂民膏过来,您这不是给我家少爷添堵么?您白费心了,我们也不承您的好。”
这个柳儿,我不就没用晚膳么,便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生气,在外人面前也不知道节制。
驿丞闻言憨笑道:“大人为这个才吃不下么?这可不值。大人如珠似宝的人物,小小年纪就连中三元,前途无量。下官家的几个小子,都二十好几了,连个秀才也中不来,只知道游手好闲。下官真是羡煞令尊令堂啊,有大人这般出众的儿子。若是下官家的小子们,有大人一分好,下官便死也瞑目了。大人必然是家中的宝贝,要是饿瘦了,可不急坏了家里的高堂。这边日日笙歌也不是一天两天,大人要气可气不过来。来尝尝这个水晶烧卖,那日见大人用的喜欢。这些也不是下官特意准备的,都是那边的冯将军筵席上的点心,下官不过多备了一份。冯将军这次入京后,便要去北边守关。边关荒凉凄苦,又有北凉时时扰关,难为冯将军要去那种地方。只愿他能守住边关,保得国家安宁,下官便再怎么伺候他,也是该当的。”
冯将军被寄厚望,但打仗的本领远没有他吃喝玩乐的本事强,便是他开启了大锦朝亡国的大门,当然这是后话。
将近一个月,薛怀义才与沈文静两人结伴回来,他俩人必是在灾区大受震动,回来后也没多少言语,只是突然深沉了些,眼里也多了些东西。我并未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行装,与他们一起启程去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