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形势的发展势态,令魏军统帅公叔痤无比纠结。
秦人的坚顽令人吃惊!那百骑的彪悍令人吃惊!魏军正在被超出想象地消耗掉,虽然秦人消耗也同样巨大,魏军并无败象,可如此拖下去,即使最终获胜,也必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惨胜。
这仗,到底还该不该打下去?
正当公叔痤心烦意乱之时,只听旁边战车上的一位白袍年轻将军幽幽地道:“想不到,历经半月的拖战,秦人竟仍有如此的锐气……今日一战,我看秦人死志决绝,欲与我魏军玉石俱焚……我军,不宜与其纠缠,再令将士作无谓牺牲……”
是呵!大魏勇士,全是国家用沉甸甸的黄金打造出来的精兵,不象秦人那般命贱,如果十二万河西守军就这样被这帮秦国乞丐给一点点的用命换掉,回到安邑,自己必已是声名扫地,这丞相作不成了不说,甚至全家都有性命之虞……
何况上好的“拖战”谋划,也是出自于这位白袍年轻将军,如果按他说的再拖上几天,秦军粮草必已耗尽,秦军还会有现在拼命的力气?
唉……现在听他如此说,看来自己也只能忍痛以“一时之败”,换取河西守军的周全,换取一个“从长计议”,哪怕即将面对,公子卬那毫无顾忌的嘲笑……
念及于此,公叔痤果断示意旗令车,鸣钲收兵!
收到旗令车旗令,置于魏军中军之后的二十名钲兵,同时敲响了那有长柄、形似钟的铜钲,“珰!珰!珰!……”
正在战场中混战的魏军,毕竟训练有素,听到收兵号令,并不立即转身就跑,那样的话势必引发大溃退,迅速被追击的秦军吃掉一大片,而是且战且退,且剑盾士反而死命往上抵,一旦与秦军接触则迅速以盾牌形成盾墙挡住秦军,掩护长戟手和弓手撤离,待大部分战友撤离后,剑盾士阵才继续缓缓后移……
老秦公一看魏军开始后撤,也立即下达了收兵命令!
秦军各路将领听到收兵令,也迅速发出口令,命令停止追击。
左军百骑正杀得兴起,仰起马蹄就要猛追,那左手持矛右手持剑的将军抬起双手一挡,怒喝一声“不得鲁莽!”阻止了众骑士。
不能追!再往前,就再一次进入魏军“八石弓手”的射程,甚至是魏武卒飞羽材士的射程了……
秦魏双方各自收兵,交战之地,只留下了成片的残尸破躯,还有无数呻吟着的,正被伤痛折磨着的痛苦的伤兵。
此时,两军作战有礼有规,有仁有义,这样上十万人的大战,按照惯例,双方鸣钲收兵后,可各自派出数千人的“善后队”,打扫战场,救治伤兵。于是停战后,双方中军互派战使,约定各自清理战场互不骚扰,同时另约战期。
老秦公生怕魏军再次祭起“龟缩大法”避战不出,直到战使带回公叔痤“今日一战,秦军逼得我先发收兵号令,姑且算我大魏稍逊一筹,一日后愿再领教秦军战车威风”的口信,这才放了心,甚至心里还为今日秦军表现英勇,能逼退魏军而颇为骄傲。以秦军的敢死气度,一日后的车战,还会怕了你公叔痤老儿不成?
其实,此战中秦军损失大过魏军。据战后统计,此战秦军战死一万余,伤四千余,其中重伤一千五百余。而魏军战死六千余,伤七千余。
魏军中伤者之所以比死者还高,是因为魏军由于武器上的极大优势和训练有素的阵法,造成秦军当场毙命的几率更高,而秦国穷鬼们凭着那些破烂的家伙和拼死的决心,也能造成魏军如此多的战斗减员,已实属不易。
这少梁第一战,只是一场“步卒试水战”而已,却转眼已让无数鲜活的生命成为怨魂,无数健全的男儿成为残疾。
于是,在此战中一直作壁上观的黑水,终于有机会作为“善后队”中的一员,亲自踏上,那片已被鲜血染红的黄土地……
后军主将嬴渠梁传令,后军就地转为善后队,搁置甲衣戈矛赴战场抢治伤兵,抬回烈士遗躯。而魏军大营里,也已派出一万名“厮徒”组成善后队奔赴战场,远比秦军显得更加专业。
于是黑水跟着刑徒营,边走边默默地看着那些秦军幸存者,陆陆续续走在返回秦军大营的路上,看着他们被血、汗浸透的疲惫身子,两两搀扶着的蹒跚步伐,黑水眼里满是同情。
待走近战场,本以为刚才已从宏观角度见识过大场面的自己,一定已有了胆气,对即将所见必能忍受,但一旦视角调为近距离微观,耳中清晰地听到那遍地呻吟,打小就晕血的黑水,还是飞快地怂了……
当看到战场边缘,一名身上插了数箭的伤兵正浑身抽搐,口吐鲜血,黑水胃里阵阵翻滚,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又看到一名伤兵,捂着自己的左腿膝盖痛苦哀嚎,膝盖以下破肉碎骨触目惊心,黑水终于忍不住吐得翻天覆地……
再一看战场中间,残肢遍地,尸横遍野,当真是一个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黑水这从未近距离领教过古代冷兵器战争之残酷的现代人,并且还晕血的现代人,突然“哇”地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黑水感觉有人在使劲地掐自己的人中,慢慢又睁开了眼睛,于是牛老医那张倒三角型,上面还有颗痦子的皱巴巴老脸,便映入了眼帘,而其余众人正关切地蹲在周围盯着自己。黑水暗骂自己一声:真他母丢人!躺在地上的那些人是谁?他们,可都是老秦人,可都是自己的同袍啊!
黑水一脸愧疚,颤巍巍开口对众兄弟说道:“对……对不起……爷有些……低血糖……”
低血糖?
趁众人尚在发愣之际,黑水赶紧一骨碌翻身爬起,咬牙加入了前面救护队的行列。
黑水半闭着眼,抬了几名伤兵,实在……实在太******惨了,肢残体缺的惨状就不说了,关键是人还活着受那痛苦的折磨,呻吟和哀嚎声声入耳,使人恨不得跟着他立即就死了还好受些。实在坚持不下去的黑水,只能又跑到一边,加入了运尸队。
抬着一具具早上还鲜活,此刻已冰冷的躯体,黑水的心,揪得紧紧的……几度,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湿了又干,干了又流……终于,到泪腺干枯,到麻木。
抬着那一个个被称为“同袍”的陌生人,猛然间,自己仿佛就陷身于前世“五.一二”汶川大地震的现场,那些天的感觉,又出现于此刻的心头,令人肝胆欲裂……
苍茫中华大地上的苦难,你他妈,何时才有个尽头?
为什么,总是要逼着我们,用最讨厌的方式,去学会成熟?
这一天,只是我漫长生命中,短短的一个瞬间。
可就这不长的一天,却为何漫长得已象几辈子?
不……就象轮回几辈子经历的苦难,这辈子,我已消受不了……
现在抬着的,还只是陌生人,如果抬着的,是自己的亲人?
亲人?我的亲人?
黑水猛的抓过旁边的大憨,急急的大吼:“你看见孟伯了吗?你看见二墩了吗?”大憨只会憨憨地摇头,又抓住第二个人,第三个……黑水就象发了疯一般,在整个战场疯狂暴走,狂叫着孟伯和二墩的名字……
终于,在长长的伤兵队伍里,寻见了那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的身影,黑水跌跌撞撞地扑上去,二墩满是血污的脸上绽开惊喜:“黑水哥!”黑水一把抱住两人,干枯的泪腺里,已无泪可流,只剩下呜呜的干嚎……
孟伯身负肩头箭伤和腰伤,箭伤尚不致命,而腰伤也非常幸运,只是被那锁骨中剑后力道已失的魏兵,回扯长戟时在后腰上一割,虽然伤口较长,并未伤及筋骨。而二墩个小灵活,在孟伯照应下,竟奇迹般的没死也没伤。
但对孟伯的伤势,黑水仍然担心不已,忙和二墩一起把孟伯扶至秦军大营里,早已辟出的一大片伤兵营地。
伤兵营地中已躺满了伤兵,不断还有更多的伤兵被送来,军医正往来穿梭,忙得不可开交。一名医官被心急的黑水抓过来给孟伯诊治,医官一看,说了句:此伤不足致命,还有更重的伤者等着我去救命呢,便着急地跑开了去,气得黑水直跺脚,却又无话可说。
此刻面对如此众多的伤兵,秦军大营本就缺医少药,医官们在已尽全力的情况下,更多的时候也只能撂下句先祖保佑,还能怎样?
黑水着急孟伯的救治,便跑回刑徒营拖来了牛老医,心急火燎的他,也没有注意屯长伯弟竟不在刑徒营中,没人象往常一样提醒他们注意军规。
看着牛老医亲手用医刀小心翼翼地挑出孟伯肩头的箭头,又把自己抢来的草药为孟伯细心敷上,用白布包裹后,黑水稍稍放了些心,这才在孟伯身边坐下……
然而坐下后看着伤兵营中不断的有人被抬了出去,那些从残酷的战场中辛运地拣回了一条命的伤兵,却因为无法救治而不幸地失去生存下去的希望,再一次让黑水有了流泪的yu望……
每一条生命,都是人世间无可替代的最为宝贵之物,可是看着他们的离去,却又无能为力,那是一种怎样揪人心的无奈?这他妈是什么狗屁时代!为什么如此落后?为什么没有青霉素?没有手术台?为什么我,前世不是一个学医的?
哀鸿遍地。
目睹着一个又一个本有活命希望的同袍,悄无声息或者痛苦不堪地逝去,黑水再也坐不住了。他跳起来一把抓住牛老医的衣领吼道:“你他妈不是医生么?快救人去呀!”
其实人家牛老医也没闲着,一直都在处理孟伯腰部的伤口,黑水这一吼吓了牛老医一大跳,牛老医牛脾气嗖的一下就上来了:“我老牛没救人?要不您水爷来救!”气得两撇山羊胡子乱抖,黑水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松了人家衣领,赔个不是。
眼见一千五百余名重伤员,被送到伤兵营不久,便先后已死去一百余人,而其他的人,也正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水爷呵,你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