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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路过惠美所在的幼儿园的公共汽车上,车窗外一切依旧,尽管每天的场景不同,但喧闹还是永远不变的。不变的还有坐在我面前的雅那,或者只是偶然,第二次偶然。她依旧带着那样的顽皮的笑,究竟还是很有缘分的。她说。
我说是,第二次偶然。
准确地说第二次是不能叫偶然的。
我确是在想着其它的问题。大概是吧。我敷衍说。
还在看那本小说,关于爱情的?
我在看现实中的小说。我笑了笑。
准确地说,那本小说我还是仔细看过一遍的,写了不少的自杀,倒让人觉得恐怖,比去年的那两人跳楼还要恐怖,比昨天电视上讲的云南的哪个大学里的大学生杀人藏尸案还要恐怖。两个人从高楼上跳下来,一瞬间血肉模糊,一个人杀死四个人藏在衣柜里。这些也是够骇人的,够血腥而恐怖的。但是这些是现实中的,较之那本小说却丝毫没有艺术性可言。只是恐怖。
确是那样,我看了看她,说,只是恐怖。而这时我委实在看着惠美的面孔,充满麻木甚至恐惧的面孔,我一时间甚至在为惠美感到那些故事的可惧。仿佛雅那一时间成了那些鬼魅一直追随着我散布那些黑色,那些让所有人都会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怖。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雅那讲那些之前我也确是在想着那些的,想着那些骇人的画面,想着那些血腥和恐怖,想着那些难以想象的事。
确切地说,你喜欢那本书?她终于不再讲那些。
只是排遣。
我倒是喜欢,喜欢看那些很绝望的故事。
你说过不喜欢坍塌的爱情的,好像。
但是完全可以看那样的故事。从艺术角度讲我是很喜欢绝望的,但从现实角度,我却感到那些恐怖,让人望而却步。艺术出于现实,却又不同于现实。
或者每个人都是这样,从现实上讲。
除却艺术家,走火入魔的艺术家。
是这样。我笑了笑。
所以若想生活得快乐,还是感性一些,或者远离那些所谓的思想所谓的艺术思考才好。除非整个世界找不到所谓的感性,找不到感性的快乐,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做慰藉的资本的时候,那才是人类真正绝望的时候。
大概是这样。然而会有那么一天?我问。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这个倒不是我能说的算的,任何人对它都是充满未知,任何人在规律面前都只是奴隶。只能服从。
但愿不会,一切都还这样生机勃勃。
只是未知。
如无根的方程。也是。我说。
车又到了一站,我和雅那都不能自已地向前倾斜了一下。惯性。
雅那拎着书包,问我,明天还坐这路车?
也是未知。我说。
她便一笑,跃下车去,看着我不止地摆手。
我下车的时候决定把刚才我和雅那讲的那些死亡、恐怖绝望之类的谈话全部遗忘,遗忘在那辆107路的公共汽车上,让那些全部离我而去,离惠美而去,离雅那而去,然后被凛冽的风全部吹散,化为乌有。
我走进幼儿园的时候便已如释重负。
惠美正在给那些孩子讲着故事,而且像个受过真正专业教育的幼儿教师,这个画面让我感到震惊,而更多的是欣喜,紧随在震惊之后的欣喜。我只是在那里站着,看着眼前的那个激动人心催人泪下的画面。
惠美看见我,便站起来,很平静地微笑了一下。而我只是感到震惊,像受到惊吓一样,说起来有点荒诞,但的确是那样。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即便是微笑,几乎是第一次。这么长的时间里。
第一次见你这样。我说。
是。
像得到挽救一样?
像得到挽救一样。第一次这样感到。
我便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问下去,我惟恐惠美再讲到她以前的那样的她所谓的迅速地坠入无底深渊的感觉,身不由己地像陷入恐惧那样向下飞速坠落的感觉,及我们都曾经目击的那一次死亡,一个具有像数学书上的抛物线一样的完美弧线的死亡,然后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我惧怕她会再讲到这些,甚至是大脑中划过这些记忆,都是令我恐惧的,我一直都在畏惧着她的畏惧,感觉着她的感觉。而且我不想让奇迹稍瞬即逝,让恐惧占据灵魂,让死亡俘虏生命。我不想让这些出现,况且我也将那些骇人的存在全部让汽车送到杳远的地方去了,或者也被风抛至了九霄云外。我委实这样想。
我和惠美找到一个地方坐下,像若干年前的比膝而坐那样,我忽然觉得是那个画面。她看着眼前的那些嬉闹的孩子,目光中仿佛充满了某种幸福。仿佛那些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的孩子。
觉得辛苦,在这里?我问。
谈不上辛苦。我看到这些孩子的时候,看到他们的欢笑,便像被挽救,而且我也在挽救着他们,尽管他们一直是那样,一直都是很无邪,但我确是感到我也在挽救着他们,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小男孩,手摸着耳朵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幼小的瞳人中充满了好奇。惠美站起身,走过去拉着他的小手慢慢地拉到他原来的地方。她的身影仿佛是一个初为人母的年轻妈妈,而我想她的感觉也会是那样,在一些无邪的小孩子面前。
惠美又缓缓地走过来,坐下。
确是很久没拉过小孩子的手了,离开那个年龄之后。她说,很幸福很激动人心的感觉,丧失了十几年的那样的感觉。
我没有说什么。
还讲那些吧。她说,确切地说,世上的一切生存都是互补的,都是在互补中生存,都是在相互挽救,都是挽救与被挽救的关系。
如你和这些小孩子这样?
一切生存都是。
一切存在都是互补的。我说。
中午的时候我和惠美在一个餐馆里吃午饭,她的精神尤其地好,很少有的心旷神怡,我想我们之间在那漫长的时间中,除却那些静默,除却那些凝滞在我们之间的死寂的空气,除却那些让对方都感到如履薄冰的凝滞和绝望的眼神,这是唯一也是最伟大的一次升华或者颠覆了。我想是这样,而且我们都那样愉悦。
算是一次庆贺。我说。
她笑了笑,说,是,为那些孩子庆贺。
为那些孩子,这是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然而若如她所言也确是那样,相互挽救,无论如何也还是值得为之欣喜的。
为那些孩子庆贺。我说。
然后我们便又喧闹一片,尽管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声音,几乎没有多少句话,但是我觉得我们之间充满了喧嚣,如依善说的那种让人愉快的喧嚣。惠美的眼神便是喧嚣,不同于往昔的那样的泉水一样澄澈流动的眼神,充满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成分,我一时间觉得。尽管是宁静的盛宴,却很喧嚣,那天。
那天惠美也喝了些酒,我们都是那样,浅尝辄止。我看着她面颊上的绯红,仿佛又回到了若干年前的她的清涩的时代,一个远去了我们仿佛半个世纪的年代。那个时候的她,还有我,还有羽初,都被远远地扔至了半个世纪的后面,一去不返。
我们单是在那里坐着,看着玻璃外面的人声鼎沸和车水马龙,缄默不语,像在追溯着什么。那时惠美突然告诉我她想一直做那个工作,辞掉学业。她的语气像是辞掉工作那样轻描淡写。
一个学土木工程的?我是有些惊讶。
有什么不可以吗?
我本要说这可是几千个日日夜夜拼出来的大学,但是没有说,没有那样说。这可是大学。最后我说。
真正的大学只在中学生的想象中,因为他们感觉不到大学,所谓的大学。
我没有说什么。但最后我还是说服了她,大概是因为她那天的心旷神怡,因为若在平素,她自己的一个人的世界里,她的上帝只是她自己,没有人能动摇她。
我们离开那家餐馆,看街道上的人声鼎沸,看路上的车水马龙,看车辆的川流不息。我将她送至幼儿园门口的时候,说,今天是国庆节。她看着我,说,是,我们的国庆节。
我坐到车上。看玻璃窗外的她的孤独地站立在那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