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清晨我没有忘记依善的约定,我想我是需要她于我带来一些喧嚣的,无论那喧嚣算不算得上她所谓的快乐,但至少我不会再拥有静默,喧嚣大概也确是有它妩媚而让人向往的一面的,确是这样。然而或许也并不是妩媚,只是让人向往,像久置漆黑的人宁愿渴望曝晒。大概是这样的。
我坐在长椅上虔诚地等待,像思想者一样安静。依善也如约而至,她远远地走来的步履虽不像诗歌那样柔软而婉约,但也充满美感。我不是个诗人,所以说不出形容她的步履的句子。
还很诚信。她溢脸阳光地说。
没看出还有虔诚,没任何的三心二意?
当然看得出来。然而,并不是个好现象。
虔诚算不上美德?
当然不能。或者说某种程度上说不能。
小学老师说过要一心一意的。尽管我很厌恶那些老师。
这是现在。当然只能用于你。比如,我,或者别人,就会误解你。知道为什么?
当然不知道。
你一个人坐在那里神情凝重,一心一意,别人路过只能认为你是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或者失恋,或者破产,或者,想自杀。
我完全没有想过这些的,可是。我笑了笑。
所以你在等人或一个人的时候不要表情那么严肃,不能一心一意聚精会神,做一些附加的轻松的动作东张西望都可以,只是别一副凝重的表情,免得让人怀疑。更不要没事一个人沉思,尤其你,更尤其思想者那个造型。或者只针对你来说。
我的表情有那么糟糕?
有的。
然而有时我自己都觉得我不可救药的,照你那样说来。
循序渐进吧。
我听到这些又想起了老教授的话。然而,我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的。我说。
什么?
仿佛一夜之间女孩子都流行了聪明。
还有比我聪明的?
当然,而且这是个缺点,于女生而言。这好像是我第二遍说这句话。
我倒希望我全身都是缺点,如果那样的话。
我们绕跑道跑了两周。
我到她的学生公寓里休息了一会儿,那里的另一面便是惠美的住室。
我好像还只知道你的名字,甚至对你的民族的了解都只是空白。我对依善说。
我是个家庭背景很复杂的人。
尽管是复杂。
甚至小说一样。
权作听小说。
依善便不再推辞了。我是朝鲜族人,这些你是知道的,更准确地说,我是个朝鲜人。在我出生之前,父亲去了中国的东北,他热爱中国,仿佛与生俱来的那种热爱,他给我讲过很多抗美援朝的事,尽管他也没经历那个时代,但是热爱。母亲也跟随了父亲,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我,后来我几岁的时候母亲回国了,或者是带着对父亲的不解和怨恨回国的,但母亲没带我回去,然而也或许是父亲执意要我留下的,但他大多时候多是把我送到一个中国人的家庭里,大概因为母亲,也或者别的原因。再后来就是父亲几年前患了不治之症,而我也考到了这样一个远离朝鲜和中国的那片土地的城市。一直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是很离奇,小说一样。
我自己都觉得太离奇,有时候。我就这样一下子从朝鲜人变成朝鲜族人了。但是很高兴。毕竟我是吃中国的水长大,所以至少一半的血液便是红色的中国的血液,和那些中国土生土长的朝鲜族人一样。
我看着依善,没有说话。
我在惠美的住室里看到的仍是若干天前的那个画面,我感到熟悉而陌生的画面,仿佛上个世纪。一切都是如惠美那般的静默,一动不动地放置着,含蓄而莫测。
你对她看起来尤其了解。依善说。
比对我自己都了解,我说,然而也似乎一无所知,有时候。
这样的境况我以前也是有过的,所以我完全能够体会得到。然而或许也体会不到,和你一样对惠美一无所知。她是个身上存在人的共性太少的人,所以即使天天在一起,也是究竟不够完全了解的。
也确是这样。我说。
然而总体上我们还是不错的,算得上一个团结友爱的多民族大家庭,至少我们都是多少对对方有些了解的,如心有灵犀的默默无闻那样。依善最后说。然后她拿了几本书装进书包,正要旅游的样子。走吧。她说。
旅游?
当然不是。回家!
我的表情如冻僵了一般。
我到这里上学,当然家也必须在这了。
我仍是莫名其妙,但还是跟她去了。
我和依善仍旧坐那一路的公共汽车,仍旧坐在车窗旁的那个位置。我坐在那里,仍旧看那块车窗。没有玻璃反射的惠美的脸,也没有她隐藏着闪烁的晚间灯火的眼睛,什么也没有,只有外面的喧嚣和并不繁华的繁华,一如平素。我知道只是因为白天,所以反射不到车内的一切,而只能看外面的世界。而即使是有漆黑的夜幕,反射的也将不是惠美,而是依善,一个有一半朝鲜血液的中国女孩子。而且也不会是那样含蓄而莫测的眼神,而是清澈透明没有一点隐藏的眼睛。
车很快就到了。
那是个水果店,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在那里朝气蓬勃地卖水果,看不出半点厌恶、浮躁和倦怠,也没有绝望,我看见最多的那种眼神。他老远看见我们,便不住地招手,像个孩子。
我和依善刚坐下不久,眼前便放满了水果。我对依善说你父亲倒挺热情好客的,她自豪地说那是当然,然后让我别动她自己就帮她父亲卖水果了。
他父亲笑容满面地向我走来,然后对面坐下。他有浓重的难听的地方口音,听得我全身都不舒服。还好他只说了几句基本的话,礼仪性地问了问我的情况,然后只是沉默,看着依善的身影沉默。
我也沉默得无聊,有些后悔到这个地方。
她是个很好的孩子。我说。
他便回过神,说,是个很好的孩子。
然后我们又一同陷入沉默。
我正在脑海里四处搜寻话题,见依善走过来,便一时心旷神怡,甚至在这时我才意识到依善像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或者是拯救世界的救世主,不可否认。
她父亲走后依善神秘地问我,是不是整个一淳朴的父亲形象?
我说是,淳朴得很,淳朴得我都要崩溃了。
她笑了笑,一直在盼望我吧?
比盼望两岸统一都要全神贯注,而且第一次觉得你那么神通广大,普渡众生。
所以我才会这么快就过来,还真怕你崩溃。她笑了笑。
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依善的父亲一如我们去时的那样热情,只是口上说不出什么,我知道是有一类人是只知道热情而没什么言辞的,我委实为那样的形象感到伟大,比如依善的父亲。然而我却仍有一个疑问,所以回去的路上我问依善,你的父亲不是患了癌症吗,几年前?我说过之后便开始觉得有些唐突。
那是无疑的。他就是我给你提到的抚养我长大的父亲,从小到大,也就是现在。当然还有一个母亲,一年前出了意外,所以父亲就从那里到这个城市陪我上学,卖水果,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所以我尽管每年收到从朝鲜汇来的钱,尽管那边母亲的生活贫穷得只剩下金钱幸福得只缺少幸福了,但是我却喜欢这里,喜欢这个家,甚至这样的卖水果的日子。
所以时常回来帮助你父亲?
是因为血液也是义务。父亲这样做一个人来到这里像承担了什么责任似的,其实他什么责任都没有,对任何人都没有责任和义务,尤其于我的父母,还有我。只有我知道他是因为血液,因为亲情。因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