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攸见情况不妙,将手中长弓往后一丢,揽腰护住粟粟便一旁侧翻躲闪。牛角悬悬扫过衣袂,耳边如闻飓风刮过,呼猎之声好似伴随雷鸣。
一人一牛勉强刹住身子,那蛮牛被闪瞎的视力已略有恢复,辨清楚激怒它之人所在方位,便转身压蹄,酝酿着卷土重来。
曲攸脸色已有些泛青,他辨得此牛的狂躁比之先前膨胀数倍,将粟粟的胳膊捞起,挂在肩头,他备好架势,随时施展轻功逃之夭夭。
烂摊子谁有本事收拾自捡了去,公子我不玩了……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从旁窜出一影,在蛮牛冲撞而出的霎那,牢牢把住牛角发力一掰,也不知他使了多大的力气,竟然生生将牛头转了个方向。那牛被突如其来的外力挑衅转移了注意力,后屁股猛甩,调头直冲那人腰腹,作势要给他顶个开肠破肚。
却见那人双手紧把牛角,借力往下一按,身子腾起,转而凌胯在牛项背之上。不待那畜牲发狠狂跳欲将他摔下,他便已从腰间抽出一把金光绽亮的弯刀,反手用力狠狠扎入了牛鼻中,且用力往回一拉,那柄锋刃直接割裂了鼻头的软骨组织,划开了天灵盖,白花花的牛脑瀑瀑涌了出来。
这招目指一击毙杀,动作麻利,一气喝成,下手反应又快又准又狠辣,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场哗然,围观众人莫不惊怵后怕,却又啧啧叹服不止。
疯牛已经瘫倒在地,死成了一团烂牛肉。现场威胁解除,众人便把崇拜的目光纷纷投向正从牛背上跨步而下的那人。
只见他一身青布短衫,臂袖高挽,露出结实膀臂,棕色的皮肤下,隐隐能看见力量的纠集。虎口纱布直缠到到挽肘,上面已染满泥污与血腥。玄棕色粗布筒裤,膝盖以下裹了护膝一直包到脚踝,足蹬一双草鞋,头戴无顶斗笠,墨发披肩有些凌乱,标准一乡野庶民打扮。
他那笠沿压得低,尚不得见貌相。
曲攸见那人也不过比自年长少许,充其量只个少年模样,对他身手十分赞赏,心中已有结交收拢之意。他便放粟粟着地,自个走上前去。
“小子何人?做何营生?”他问。
“鄙乡野小民,无名无姓,家中世代为猎。”那人略为俯身,恭敬作答。
此时围观众人已经转至水田中,关心王后与王孙的情况去了。那边刚刚嚷出动静说,王孙找到了,无大碍。总少不得一群人巴结着嘘寒问暖,向未来的天子表表忠心什么的。
粟粟放宽了心,倒也没急着往人群里去。反倒是把注意力放在那个粗衫布衣的少年身上。他一身血污,看着实在令人作呕。但他先前与疯牛搏斗,颈项中套悬着的挂饰甩出衣襟,被粟粟看见。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此人不正是前一日在池水边垂钓的那个怪人么?
她于是不动声色地朝两人走去,听见他们正在交谈。其中曲攸试图说服少年加入军队,“子天生蛮力与果断身手用来杀彘屠狗实在可惜,战场才是用武之地,若能以今日屠牛之力为天子斩戎狗,封城拜将自不是空谈!”
那人却不为所动推托道:“鄙家中尚有老需照顾,不可独身投军,承蒙公子看得上。”说完又一鞠身,态度始终卑恭万分。
粟粟走上前去,作势敲打,捏着小拳头锤了曲攸一下:“曲大哥!你怎么引得牛?我叫你把它招过来,可没教你把它激怒啊!”
曲攸倒也理直气壮,抱臂凌视,斜眼睨她:“还说?明明是你使的办法不妥当!”
“才不是呢!本来它惧怕强光的,可你捅漏了它肚子,它痛惨就失去理智啦,不报复你报复谁?”粟粟捏着小胯弧,叉腰耸肩与他叫板道。
两人如今这身高差,看着如同大黄狗与小鸡崽吵架,黄狗“汪”一声,鸡崽就在旁边“吱吱”半天,倒也挺有趣……
一旁庶民打扮的少年抬手将斗笠沿掀起少许,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粟粟个来回。发现被盯得那个小丫头忽然晶亮狡黠地眼神朝自己促来,他赶忙将眼帘放下,用睫毛盖住了瞳孔中的探寻。
粟粟却在心中嗤笑,嘿嘿,咋样,露馅儿了吧?
布衣少年用手背擦了擦鼻头,清咳一声向两人道:“其女所言无错,此牛确是因痛而狂,”见曲攸表情不快,便又道:“咎其却并非始作之由。”
他走到牛尸旁指了指它尚未暝目的铜铃大眼:“此牛血中应是有某种至狂的药物,然瞳孔呈紫。或是饮食了至幻的草物也不定……只发作时间太巧,令人匪夷所思。”
粟粟觉得他说话比昨天利索多了,虽然遣词还是很怪。曲攸倒不上心,他的注意力被那头死牛吸引了去,兀自跑那畜牲尸体旁蹲下细细研究,也不顾脑浆崩满地,恶心不恶心。
身旁已无杂人。少年便凑近粟粟耳旁道:“吾甚好奇,汝如何知晓用镜光唬牛的办法?”
“我见人使过。”粟粟吹牛皮不打草稿,斜睇着正杵在脸蛋旁的那张黑黝黝、却颊鬓如刀刻般俊厉的脸道:“莫非你也知?”又一副看透了他的笑容,轻勾桃唇道:“我猜你怕不只是一届草民罢,你那金刀,可不是一般人敢佩戴在身上的。”
少年深邃的眼蒙中闪过一丝意外的惊色,转而追问:“你识得它?”他将弯刀捏在手中,在粟粟眼前晃了一下,随即又插在腰束里。整个刀身没了进去,倒是隐藏的很彻底。
粟粟冷笑:“窃钩者诛!金器可不是俗物,你若非身份尊贵,成天带着它行走,怕已是死百遍之身。”见那人转头看了曲攸一眼,粟粟道:“你莫看他,他准保心中有数。今日他赏识你,放你一马而已,下次再见到,没准就抓你去见官了!”语气很是兴灾乐祸。
那少年却噗嗤一笑,没头脑一句:“确实很像。”又问:“彼此可曾见过,凭空对汝有熟悉感?”
粟粟嘲道:“可不是就见过,昨儿看着你从水中冒出芽花儿似的!尊大可好,睡一觉便忘了?”
他也不理她的冷嘲热讽,从衣襟中拽出一根绳,问她:“可识得?”
粟粟瞄了一眼,见上拴了个古怪挂饰,心说“啥玩艺?”,摇头脱口:“没见过!”
曲攸已经搞完科研,起身走回来。少年将挂饰放回领中,又将斗笠压低,对两人俯首道:“鄙不叨扰二位。”便转身撤了。
粟粟心想,小样倒是逃的快!连着两天神出鬼没,这怪咖真是不得不防啊……
“曲大哥可认为今日之乱与此人有关?”粟粟与曲攸返回人群的当头,她开口问道。
“不排除,却也不尽然。反倒是王孙……”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转而换了个话题,“宫闱之事说不清,亦不劳你我去考究,你还是想着怎么跟你大哥交待今天的事儿吧!”
今晨天子的列队从驻地出发时还一路高歌猛进,旌旗飘飘,黄昏返途路上却已然一片愁云惨淡。
因为鞭春牛的活动出了意外,王后据说是头磕了木犁,又被疯牛拖拽,此刻昏迷不醒。而王储似乎也受了惊吓,一路目光呆滞,一言不发。两人被众人匆匆抬回洛西行宫,便各自分置入殿,寻医问诊。
公子忽接了急报,只听说南郊农田出了状况,便蹬了快马一路疾驰向事发地点奔走。在半路上遇到了返程的队伍,他寻着小妹无事,尚安好的跟在随侍宫婢的队伍中,便稳了心。策马与公卿要臣们领头走在队伍前方。
行宫的格局与王宫大同小异,只是天子的居所占了多半,前殿安置群臣,接见诸侯以及议事的宫院相对缩水很多。毕竟是天子修身养息的别宫,用不了设置那么多的行政场所。
入宫之后,宫婢们被安置在内院。公子忽被周公急招去商量讨论今日之祸,以及接下来还有一日的祭祖应如何安排。
两人并未有机会相见。粟粟大呼一口气,庆幸免予挨批。又察觉自己内心里还真想见他一面,每天将满腹的见闻和疑惑讲给那个人听,似乎已成了习惯。
左右无事,她便去沐浴。忽然想到外婆此时亦在行宫为先王守灵,便决定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跑去灵殿探望她。
公子忽焦头烂额的从议事殿中走出来,在回廊中遇到了早已等候至此的曲攸。
“怎样?可有眉目?”曲攸斜靠在廊柱头,将方才无聊修指甲用的小银刻刀收回鞘,挂在腰间带钩上。
公子忽摇头,负手停在他身旁,望着庭院内的繁花树影叹道:“唯一在场的那个牵牛老儿,只说自己老眼昏花,当时亦是没敲仔细,只知发生了什么,却说不明白细节。每年劝耕皆是他在一旁主助,如今也近二十载。可出了这档子事,再是清白,也难辞其咎,终究全家都得死。”
两人都沉默。倒并不是在感叹苍生如烟烬,转眼成灰飞。而是在苦恼当下的乱局。
“那两人任何一人不醒来说出实话,这事就永远追查不清……”
曲攸向公子忽讲了今日在田地里发生的细节,无一错漏的也说了姬林的反常、粟粟出主意与他一道制伏疯牛,以及神秘人半路杀出,斩牛于金刀之下。然后问:“你如何想那丫头?真当她是妹子,便不该由她身处这滩泥沼中。到时候不但拉扯不出,连你自己也跟着搭进去!”
公子忽沉吟片刻,道:“我亦知放她独自一人在宫中不是办法,迟早都是要带她走。”
“那就成。以你所能,这岂不信手一挥、简单办妥的事?”
“只不愿她出来后再做卑贱之人,想给她一个身份。让她足以立世而无忧……这样便好,可我心头还没主意。”
“你啊……”
沉沉一声叹,合着清风卷散。月影,微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