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休养了十几日,粟粟便能够下榻行走了。
这副身子骨貌似底子不错,恢复速度惊人。自从能进米粟之后,更是眼看着一日好过一日。
外婆说,想来因是她出生在宫外戎边之地,从小跟着父母吃苦磨炼来的,自然不像宫中的孩子那般娇生惯养。
老夫人依然每日乘舆出宫去洛水西北面停放天子棺椁的行宫守灵祷告,由于她年老体迈,几个回合朝出晚归的颠簸中难免感染了风寒,终于也病倒了。这几日都躺在屋内,粟粟每日一早便去探望,帮忙熬药照顾,顺便也与老夫人多说说话,逗她开心。
老夫人便总是回忆了她小时候的故事讲与她听。
比如,她刚入宫的时候才三岁,刚刚学会说话,成天咿咿呀呀地跟在老夫人身后“外婆”“外婆”的叫,余嫫嫫就警告她说,这在宫里,“外婆”是不能在人前乱叫的。老夫人是天子世妇,你娘是嫁出去的王女,按道理说你可不应该留在王宫中!若被有心人知道你是天子的外甥女,会把你抓走,卖的远远,不让你再回来见外婆哦!”
“啊,粟粟不要离开外婆,粟粟会乖乖的……”老夫人复述着孙女童年时候稚气的话语时,原先微笑的唇角又浮上了一抹苦涩。
“从那以后,凡是遇到外人问你从哪里来,你要么紧紧闭著嘴,瞪大眼睛无辜的把人给看着,要么就说自己是余嫫嫫从树上摘下的果子里蹦出来的,弄的旁人哭笑不得,全当你是个痴儿。后来你再叫我什么,也没有人真正会去在意了。”
说着老夫人疼爱的摸了摸她的头:“那个时候,你还那么小,便已经聪明到,知道自己没法应付好的状况,会想办法逃避开,丢给大人。全赖你母亲教导有方。……可为什么那一天,就不知道躲一躲呢?”
粟粟也不知道,当然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于是问老夫人:“外婆,我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你的母亲……”老夫人喃喃念道,思绪却随着枕边香炉中袅袅飘升的烟雾一般,散入了辽远空寂的幽暗中。
过了好一会儿,粟粟甚至以为外婆可能是因为疲倦睡着了,正准备为她拉上被盖,却又听得她悠然开口道:“她是我的小女儿。”
“你母亲月娘是我与王上所生的第二个女儿。生来便是美若朝霞,惊为天人,她儿时如你般伶俐乖巧,很得王上喜爱。王上迁都二十年的寿宴之上,列国八方来贺,你母亲那时才五岁,一曲丝乐独舞《九凤。云霓》登时惊艳四座,令诸侯公卿赞不绝口,皆慕煞天子有女如斯,将来谁若得娶,必是万世修来的福分。连我都满心里认准了,等月娘及笄之后,王上定是能为她安排一桩极美的姻缘,嫁与公卿世家、诸侯贵族为妻,从此荣德一方。可谁知……”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了下去:“谁知天不从人愿,偏偏就出了一桩子事,闹得我们母女俩皆被卷入其中,王上从此对我母女起了间隙,我被迫搬来了这偏隅的西荟宫,月娘更是被弃出宫外,流放到边秦之地。天之娇女被弃置荒野,明珠一朝蒙尘,从此再不能绽放出惊世的光泽来。
你母亲后来嫁与了秦国的一户下士,十年后,那下士死于一场战争。你母亲悲恸欲绝,强撑着将你拉扯到蹒跚学步,终是惹了满身疾病倒下了。病榻上,她给我写了一封信,托我照顾你,在宫中将你养大,待你及笄之时,定会有你母亲为你定下的良人寻着信物来迎娶你,我只需要将你完好无损的嫁出去,便是了却了你母亲临终时的心愿……”老夫人叹息着。
粟粟为她端起了一旁案几上的汤药,自己先试了一口,觉着温度差不多了,便扶着外婆的后颈喂了她喝下。
原来是这样。她心中了然,轻叹。
却不想让外婆再陷入悲伤的回忆里,于是摇着她的手笑问:“信物?是什么?怎么甥女从没有看到过?”
“我帮你收起来了,”老夫人轻推开了喝了大半的碗沿,重靠回到软塌上,“宫里不太安全,你带着我不放心。等到了合适的那天,我再还给你。”
“哦。”粟粟轻声应着,放下碗钵,忽然又转过身来猛的抱住老夫人的身子,扑在她怀里撒娇道:“粟粟不要嫁人呢,粟粟要陪着祖母在宫里过一辈子!”
开什么玩笑,她才十岁呢,说嫁人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况且情啊爱啊什么的她俱是不懂,潜意识里却认为不应该由着他人的意愿去决定这码子事儿!恐怕自己失忆前也是这样认定的吧?
记忆虽然丢了,但性格还在嘛!
想着燕儿说道郑世子时那种魂不守舍、满面桃花的样子,粟粟觉得她要是喜欢一个人起码表现在外至少也得如此才是!
“傻丫头,”老夫人怀抱着粟粟,轻抚着她的头顶,“连我都没想过要在这王宫之中过上一辈子,你倒是有这样的想法了?”
“哦?”粟粟抬起头望着老夫人:“祖母你要离开?……没关系,祖母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说着又向被窝上温暖的怀中靠去。
老夫人噗嗤轻笑出声,溺爱地看着胸前那个娇小可人的孩子,轻轻摇了摇头,唇边依然带笑,人却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正月一过,风雪总算消停了下来。镇日里遮天蔽日的浓雾和阴霾逐散开去,天空露出点晴云霁日的苗头,气温也渐渐回暖。
王宫里里外外依然忙碌。
天子殡礼已过,按照大周礼律,棺椁要在行宫的灵殿内停放七个月才可入葬。这七个月里,原来服侍天子的尽数被调往行宫继续为天子服丧守灵,而王室的成员和姬姓的宗族们也要时不时的前往灵殿哭丧祷告。
王宫内,列国诸侯依然逗留不去,名义上是留下来参加不久后太子即位的登基大典,实际上却是怀着各自的心思。看好戏的有,等着分一杯羹的,也大有人在。
周公辅国每日照旧召集在朝任职的公卿大臣们开朝会,部署王位过渡时期的工作事宜。郑伯则是负责督促和校正史官们撰写记录先王生前的政业,论功评过,著书留册;又要监督丧葬期间王宫内的用度开销,还要接手王城的安保护卫,自是忙的不可开交。
东宫太子狐依然卧床不起,甚至越发有病入膏肓的迹象。医官召见了一拨又一拨,镇天里没日没夜的会诊,汤药也煎了一副又一副,就是不见好转。如今全靠药水吊着,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
前殿的宫女管事又到**内来求王后从各宫私房里拨了几批婢女去应急,西荟宫里也支出去不少,余嫫嫫这次却坚决的把粟粟扣了下来。
粟粟很无聊。闲的要长草。
西荟宫这几日白日里连半个人影都牟,她又被限制哪里都不能去,成天待在小院中看梅花,再美好也早被看厌。
老夫人病了需要休息,成天里那觉就好似睡不醒,粟粟去探望了几次,都被守在外面的小丫头支开了去。
人老了,便习惯性沉醉在过往中,不愿意再去看将来。
粟粟守着外婆时间长了,便也意识到这点。她知道外婆已年过半百,身子骨不好,怕是时日无多,将来的生活亦不会有多大的变数。
外婆不喜欢这里,她也知道,从她孤寂的表情中,从她沉重的叹息中,粟粟能读出她的埋藏半辈子的落寞与凄凉,她留在这里,恐怕也是为了抚养自己在衣食无虞的环境中长大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
摇摇头,将脑中一闪而逝的灵光抛诸脑后,粟粟决定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怎么才能让自己变得有出息,让外婆感到一丝欣慰。
可怎样才算有出息呢?
燕儿算不算出息?算吧,毕竟人家年级轻轻就在王后面前当差。可若是让她调去王后身边她去么?不,她要守着祖母一辈子的。
余嫫嫫算不算出息?当然了,西荟宫的管事嫫嫫,掌管老夫人身边一切大事小事、要事琐事。不过那是人家几十年埋头苦干积累下来的,又岂是她一个记忆缺失、经验全无的小丫头能够追赶得上的。
哎,还是从小事做起,从点滴做起……
去锄草吧……
行到院中,放眼满园的积雪,半簇草毛都没有看到。
粟粟无奈地踱步走向外进的院门处,背对着牡丹朝凤的石屏风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托首看着远处的天空。
一行白鹭从天际飞过,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云层下,与地表交界处,巍峨嶙峋的宫殿庑顶连成一片,连绵起伏,像是一条盘亘已久的卧龙,重重叠叠的檐脊,就像巨龙舒展开的翼翅,非常的雄壮威武。
那里是天子的居所,王的寝宫,也便是她们所说的前殿。
粟粟曾经到过那里,但回来后就被那条巨龙吞噬了记忆。即便是这样,却仍然无法阻止她今天看到后,依旧萌生出向往之心。
再看眼前,从积雪中探出些青赭色幽长的碎石小径,曲曲折折延伸,直到拐了个弯,隐没在一片矮从中。两边是花草,当然,现在能看到的除了积雪便还是积雪,大概脑子中留有花草的映像是没错吧。光秃的树桠,低矮的植被,冗长的宫墙,近处的一切看着都让人觉着气闷。
粟粟猛地站起来,下恨心决定出去转转,反正现在西荟宫里唱空城,就算她离开一会儿也没有人会发现吧。
她也就只是出去走走,不会走太远,更不会走到前殿那边去。她只想透透气,顺便靠近了再看看那边是否真的有这里模模糊糊地看着那么的浮丽美妙。
说做就做。粟粟虽然年纪小,主意却拿得起。当即抬脚就沿着青石小径扬长而去,只留下雪地中踩踏出的浅浅脚印,一阵风吹过,也便了无痕迹了。
晌午十分,冬日的阳光从被风稀释的云层中照射出来,热度有限,却因着积雪的层层反射而极其耀眼。所有披挂着白色绒面儿的物事,边缘都被日光勾勒出璀璨的金色光影,如水银泻地,似流光溢彩,煦煦生辉,明艳照人。
粟粟觉得自己没有白走一趟,这样美丽的暖阳,等照到了西荟宫的里进院落中,也就只剩不过井口般大小了吧。
谢天谢地,一路上随走随瞧的,几乎没有碰到人。
排除被借调走一部分的宫婢的原因之外,这样生冷的日子里,宫人们还是更愿意选择窝在有暖炕的房间中取暖吧。粟粟心想。
顺着羊肠小道不知行了多久,前方有一座水榭凉亭,塘中池水已经冰封冻实,盖著积雪,粗看过去,与平地一般无二。
粟粟回头望,来的方向,已经看不见西荟宫的宫墙。
似乎已经走的足够远了。是继续向前?还是调头返回?这是个问题。
粟粟小小纠结了一下,决定还是去亭里歇上一歇,恢复点脚力,再做打算。
亭榭内照不见阳光,反倒比外面阴冷。粟粟歇了会儿,直冻的哆嗦,遂又退到了空地中。
前面不远处是分割前殿政所与**居所的宫墙,比起西荟宫的小院墙又不知高了几多,要把头抬起很大的幅度,视线才能触着墙头。
近处能看见吊角上悬着风铃的卫所楼阁的屋顶,以及有高大的古树生长繁茂的树冠支了一半探进**里。
粟粟朝它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