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粟瞟了那婢子一眼,见她生缴着衣袖欲言又止,十分忌惮姬林的样子,便收敛了先前夸张的仪态。
将姬林扶靠在榻头,拉了一旁的软垫放在他身后,才退开几步俯首直言道:“王孙,请您下令让她出去,奴婢有话私下说。”
如今既然姬林醒了,便什么都好办,粟粟决定不再拐弯抹角。赶走多余之人,根本不用自己纠结着想法子,直接他一声令下的事。
两人沉默对视一眼,有灵犀之光于顾盼间交合。姬林转向,冲那惶惶卑立一旁的婢子开口:“退下去。”
谁知那婢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孙!奴亦有话私下说!”颤声中带着强烈的恳求。
粟粟和姬林皆出意料般看向她。
粟粟心中暗急,正恼怒这婢子如此不识场面,竟看不出端倪来!
却听那婢子又道:“王孙可知‘乌岚’?”
粟粟的眼神闪动,余光中姬林亦是微僵了身,她明白了,这婢子果然是有猫腻。且她正是听出了姬林对自己不寻常的信任,所以才当面在场问这句只有她自己与姬林才能听懂的话……无非是急于表明大家都是自己人。
姬林顿了顿,看着她的眼中便有了不确定的犹豫,最终还是下令道:“且去外候着,待孤召。”意思把粟粟单人留在了屋内。
那婢子也无可奈何,只得告退一声出去了。
两人皆注视着那婢女退出屋外。门扉拉上的一刻,便都急急转了头,看向对方。
“何事?”姬林从靠坐的姿态用力撑了起身,眼神迫切而担忧地迎向榻边人。
“师夫人今夜有危险!”她直切主题,一点也不愿再浪费多的时间,“我从中宫偷跑来这里,就是要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你!你看有没有办法,能去救救你母亲!”
“此事当真?”
“王后亲口所言,说‘要虢氏今夜死’,我听到了……”粟粟有些犹豫。姬林脸上那病态的潮红因为激动而更加艳丽,她深怕他这病中脆弱的身子骨撑不住,万一热血怒潮涌上脑,嘎嘣给晕厥掉……岂不是乱上加乱?就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注意一下措辞。
谁知姬林猛地一锤床榻掀了被褥,双脚从褥中抽出来伸去床下半汲了鞋,就拖着那副摇摇欲坠的身子在屋中盘旋了起来,吓得粟粟赶忙去扶他。
“孤不信!孤不信!!”他紧了紧拳头,一只颤抖的手愈捏愈用力,却仿佛不知该让它停留何处,在胸前僵峙了会儿,最终把那忿怒发泄在了案几上。“咚!!”沉闷的一声。
粟粟哪里见过他如此这般与自己过不去,赶忙去抱了他的手,阻止他继续对周围物件施暴。憋见怀中抱着的那只手背已经擦破了皮,雪白的肌肤上渗出丝丝血红。
“王祖母固然恼着母亲,不过是因为孤的关系!她要将母亲送走,也不过是担心孤做了天子,便不再听她的话!可孤什么都由了她!什么都应了她!她为何还只想着将母亲逼上绝路?”他喃喃叨念,自我纠结。
粟粟心中哀叹他到底一时半会儿想不通,恐怕耽搁了此时,今后更没人能给与他稀缺的血亲关爱,剩下的只能是一个充满残酷与狡诈的成人世界!于是低喊一声:“林蘑菇!”
“事出紧急,不可不信啊!”她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臂,“你莫慌,快想想办法,万一王后出手,可有救?”
他怔了怔,颓然道:“孤……孤一笼中鸟,碗中鱼,自脱身且不能,哪里来的办法!”
“想想,想想,”粟粟安慰他,帮他理清思路道:“比如可联络救助之人,朝中值得信赖之人?你告诉我……我帮你去传话!或是,告诉我去清心苑的路线,我带上你的牌子去通知师夫人让她快走!”说出这句话,粟粟下了十足的狠心!凭心讲,那个夺了她记忆的地方,她本不愿再去!
姬林沉默了片刻,眼中微光闪烁,仿若自语般喃喃说:“自先王去世,母亲与外殿便脱了往来,师教是周公指派的,未必会站在母亲这边……剩下来的……‘乌岚’……对!对!你去叫外面那婢进来!”
粟粟将候在院外的婢女领进屋中,姬林正坐在了榻沿上凝视着那人。
“你到底是谁?从实招来!”语气中有些迫切。
“奴婢……”那婢子看了看一旁的粟粟,似乎有所顾虑,但见王孙一连不耐之色,赶忙垂首:“奴婢‘岚’,东宫差役二十载,曾服侍过太子泄父与师夫人,是这院里的旧人。”
“‘乌岚’之一的‘岚’吗……原来是你,孤明白了。”姬林撑着床沿的手臂软了下来,似乎略松了一口气,“你可有法子带孤去清心苑?就现在!”他竟一刻肃厉了面容,瞬间拿出了储君的气势来。粟粟在旁也看得一怔。
“现在?”那婢子一惊,似乎略有些慌神,喃喃道:“容奴想想,请容奴想想……”
粟粟在一旁摒气凝神,她虽不知道这神秘的婢子是何来头,但显然以姬林对她的期望来看,是目前唯一可有助于扭转局面的角色。便如姬林一般殷切地直盯着她。
谁知她竟然叹息道:“王孙恕罪,奴也无法啊……奴并不如‘乌’般有那通天遁地、高来高去的功夫,奴婢只是留在宫中收集情报之人……”
“那你想法现在联络他!”姬林怒道。
“……向来只是他定期来见奴,奴并不知他身在何处,况且现在天色已沉,紧急联络的信子只能白日用……夜间,夜间他恐怕护在夫人那里……”
姬林眼光微闪,一抹冷色掠过。
“孤要去见母亲!”他似下定了决心,狠狠咬牙道。“你,去给我找一身宫婢的常服,孤扮作婢子也要去清心苑走一趟!”他指着那个名为“岚”的婢女命令道。
粟粟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她毫不怀疑姬林若穿上女装会是何等的清丽秀美如同一个真正的俏丫头般,可是……也太冒险了吧!
“王孙,王孙,”她拦道:“若是传递消息,用不着你亲自去,我与她,都可以代为走一趟!您可是病着的……”她提醒他,要冷静。
“孤要见母亲,必须要见她一面……白天就应该去的,”他声音里难言懊悔,“现在孤一刻也不想再等!”
“王孙!”
拗不过这个倔脾气的家伙!粟粟气恼也没有办法,眼看着岚拿了宫婢的衣服套在他的中衣外,他自己又晃晃悠悠提了裳裙。简单将青丝挽了个髻,果然一娇滴滴嫩盈盈的病美人……
神呐!粟粟心中哀嚎道。
“你,”高挑纤细如柳拂风的“姬美人儿”从漆盒中拿了标志自己王孙身份的牌子,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粟粟说道:“不要走,在这里给孤守着门,以防外人撞破孤不在!”
“知道了!您快去快回吧!”求您了!
……
姬林装扮成中宫婢女的样子,果然幌过了一路把门人。他由那个叫做岚的婢女相持着,只说是奉王孙之命去曾住的地方取回急需的物件,又手持着王孙的名牌,自是畅通无阻。
在连通东宫与清心苑进道的那个偏门口,姬林阻止了岚继续与他同进。
“你回去。替孤守着院门,换那丫头走,让她尽快回中宫!”似乎又有什么冲动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令他双眼蒙上了一层赤红的光膜。
“可是……王孙你一个人……行吗?”婢女并未察觉有恙,只顾着担心他的安全。
“孤无碍。”他摆摆手,转头就往门里行去。如幽灵一般飘忽的身影,片刻间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岚便也转身疾步往回走。
一路上她心中盘衡,自然是认可主人会有那样的担忧,那丫头的确是太年幼了,也就与王孙胡闹还成!不知道怎么就得了小主人信赖的……想着起先她进门时的胡闹,自己因怕被冤赶出宫门不得不提前向王孙暴露了身份,就恨得牙痒痒。但忽然又想到她那敏锐的洞察力……的确是自己被识破把柄在先……不由地心中就起了一丝异样之感。
走到东宫门口,远远看见门廊下停着两台步辇,她心中咯噔一沉,急忙迎了上去。
还好,辇上的人正往下走着。岚半路认清了来者,赶忙上前去行俯礼道:“见过周公,见过世子,可是来探望王孙。”
公子忽见这东宫婢女居然从宫外跑来相迎,眼角眯了眯。周公掸了一下袍子,站定,开口道:“病可好一些了?”
“喝了医师开的汤药,现在睡下了。”岚毕恭毕敬头也不敢抬,只觉背后冷汗涔涔落下。
“哦……”周公黑肩了然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个大概,“世子,你我去看看。”说着就抬脚迈进了门槛里。
公子忽轻微颔首,扫了一眼半伏于一旁的灰衣婢女,便跟着先人走了进去。
岚大骇,忙抬头跟上,妄想去拦,脑中却一时寻不到站得住脚的理由。慌忙之中只得大声喊道:“大人们!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