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忽面沉如水,自坐席间酌饮,脑中还纠结盘旋着,自己新认的那妹子貌似卷入了立储之乱的事。
就听到场中一娇柔之声响起道:“奴家早听闻,郑国世子忽少年才俊,杰出过人,可谓是当代诸侯世子之中的麒麟之才!如今有幸目睹,果然不虚此传,奴家倾慕公子已久,想求得公子与奴家合舞一曲,公子舞剑,奴家击鼓,演绎这一首《麟子》,正合诗词本意,岂不悦人赏心?”
公子忽自顾着他的酒,也不答话,旁人不知他是听到没听到,便有好事者怂恿起哄道:“这个提议好!这个提议好!佳人檀郎,此境自是美不胜收!妙哉!妙哉啊!”
粟粟这时在台上,听见下面有人提“公子忽”,心里扑通一下漏跳了半拍,惊道:什么?他竟也在?转瞬间又暗嘲自己可笑:这样的场合,他在场自是理所当然……自己一惊一乍地又算个什么劲?
可还是按捺不住起身向台下席间张望寻觅,她并非是公子忽那样的习武之人,目力差了老远,再加之场面上的烛光大部分被铜镜聚拢在中部,席面上反倒不如高台上亮堂,从明处观暗景,很难看的真切。
众里寻了千百度,虽找寻不见,却知他就在那些忽冥忽闪的阑珊灯火间,心中便充满了期盼,还有一丝雀跃欣喜,令粟粟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就看见坐在上首席位的周公黑肩啖了一口酒肉,难得一副乐在其间的松懈姿态,朝着对面的郑伯寤生揶揄道:“郑伯刚刚收受了宗主如此大礼,便令尊世子为在场诸位舞剑助兴一番,似也无妨吧?何况又有美人相邀,今夜如此的盛情佳景,可莫要负了风雅才好啊!哈哈哈哈!”说完引颈长笑四声,便是再愚钝,也听得出这是套景儿的激将之辞。
郑伯寤生倒也淡定,只敛容垂眼,捏着唇边的小髭胡勾唇一笑,侧身对着后座的公子忽道:“儿啊,既然你在座的众伯叔如此抬举你,你便去舞上一段吧。”
公子忽这才从席间起身,至父亲身边抱臂“诺”了一声应下,才又走到场中。
在场明理的便知他是个聪明的:不主动去接应或是拒绝,首先表示了他对卫姬的提议并不敢冒。最后应下了只是从了老爹的意思,当算是尽孝义而已。郑卫两国因着公孙滑的事情前不久还打了仗,卫国军队在郑世子手下吃了鳖,如今怕是想借着春宴的名义泯了两国的恩仇,做出一副和美之态给旁人看。顺水推舟,也好让宗主承认这弑君篡国当上君主的卫侯州吁之合法爵位。
显然公子忽并没有赏他们脸。他走到场中颇为谦和恭敬地向席间左右一鞠,也没看一旁的桑姬,而朝着众人说道:“承蒙各位,忽便不辞,只是一个人舞剑多有无趣,不如两人比剑来的爽利,朝中年少有为者众,在座也并非忽一人,便邀好友攸与在下逐剑一番,以飨各位盛意,聊以助兴。”好嘛,这就又抓出一个垫背的。
曲攸刚刚趁公子忽离座时顺了他放在一边的鸡腿,正要往嘴里送,听见他叫自己,便翻了翻白眼,暗自腹诽一番。不过他俩好哥们讲义气,向来不分彼此,如今他既提了自己名字,必然是有他的考虑在,当下从一旁仆人递来的手巾上抹了手,起身也绕了出去。
席间便有吹口哨叫好起哄的,仔细一听都是些少壮公子辈,无非便是卿贵子弟中常跟着公子忽混的那一群人。曲攸一边走去公子忽身边一边给左右抱拳作揖道:“攸今晚舍命陪君子,充当一下绿叶,给各位献丑了!”整个一副嬉皮笑脸之相。
宴会进行到这里,酒过三巡,都不再那么谨着拘着的,就连老一辈的公侯们也开始歪歪倒倒不成样,眼中多有迷离之色。此刻听着两位少年郎要逐剑,心中当年那股意气风发的火头儿也被点燃,个个击掌相应,表示支持鼓励。
桑姬站在两人对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事情怎么发展成了当下这样?正有点薏怔,又看见公子忽转过来终于搭了她一眼,说了句:“姑娘请。”曲攸也在其后抱了抱拳。她脸上便浮出一抹烟霞之色,委了委身子,径自爬上了大鼓。
大鼓周边立了三个大小不一的小鼓架,桑姬光脚立于横放在地面的大鼓上,伸展四体,摆了一个优美舒展的启势,大殿中便片刻间静如子夜般。她双手交舞,两鼓槌一轻叩,四周围坐的鼓乐师便以频率相同,两点击一叩击接着三下敲击的节奏开了场。
桑姬用脚掌踩踏大鼓鼓面,合着节奏,发出轻柔而温润的墩墩声响。身姿肆意的舞动着,红裙摆摇曳着像一朵绽开的血色杜鹃花。
再看场中,两人单手握剑闲适而立,一身武弁服,宽大的袖口为了方便已经用束腕扎紧,弁帽脱下置于一旁,皆是以玉簪束发,整个人显得干练而清爽,又不失飘逸。两位之中,温润谦和者有,恣意自在者有,一个收敛一个外放,立在那里如同两尊玉像,剑还没舞起来便已是一幅画,令在场众人眼中放光,目不转睛。
随着身体旋舞的速度开始加快,桑姬挥动玉臂,手中鼓槌开始对周围小鼓进行敲击,第三声恰出,公子忽持剑出鞘,率先攻出,曲攸拔剑相迎,两人斗在一起。
粟粟早已按捺不住,从公子忽自席间走出,站立于堂中时,便眼神追着他没有移开过。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世间就是有这样一种人,周身带着光,往人群中一站,立马能让你与他人区别开。好似鹤昂立于鸡群,众星拱卫明月……她一眨不眨得看着他,观察着他,觉得他举手投足每一个动作,谈吐之间每一句话,都坦诚并自由,令她羡慕不已。他就像是这王宫中的小太阳,时不时露露脸,便能带来温暖,只需要远远地看着,潮湿阴霾的心就会被晾干。只是她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有跟她一样的想法……偷眼瞄了瞄王后身边的燕儿,见她也一脸兴奋,姑且先这般肯定了下来。
姬林则完全没注意台下,自封地被王后转赠于郑伯之后,他便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整个人都跟丢了魂似的,无暇去管下面又发生了什么。
公子忽与曲攸两人合着鼓点已对拆了好几个回合。两人都是习武之人,又都于国学之中习过乐教,自懂音韵,便把那剑招舞得是琳琅炫目、繁华似锦。剑光挑过烛火,拉出一道道长虹,宛若游龙般恣意穿行。两人上下翻飞的身影,如两注浓墨,狂放肆意地于空间中泼洒氲叠,绘出一番滂沱景象。而其间击鼓起舞的桑姬,又好似深海之中窜出的一丝流火,于暴雨汪洋中扭转,妖冶而诡异,时明时泯,有经久不息之美!
此情正是:彼有美人,椓鼓镗镗;又应词曲: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席中众人正为这叹为观止的精彩演绎目眩神迷之时,场中表演的其中一人却怀着不可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她表面上舞的投入,却在暗地里观察着下面举剑拆招的二人,寻找着合适出手的时机。桑姬有她的谋划,并非只单单想找个人陪她击鼓那么简单。这是在还没有离开卫国来周之前,便已经暗筹于心的。
公子忽刻意设计了剑势角逐的套路,引导曲攸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他并非一味求攻势,偶尔也留出空档,让对方占回先机。曲攸懂他的意思,自是配合的天衣无缝。他两人的剑术本就在伯仲之间,差距并不大。若只是为求权衡,其实非常好办,多蜿几个花样的功夫,就能让在座的看过瘾,同时又毫不费力。曲攸知道,他这兄弟是顾忌着卫侯这边还有后着,等着给他下套,所以不能全神贯注投入比剑,而要他帮忙打掩护,他自己好观察四周情况,判断时局动向。
此时乍见一厮者从宫门外溜边儿进得殿来,顺着墙根一直走到台上王后坐席旁。公子忽眼尖,趁空档之际,瞟见那厮与王后身边随侍的宫婢咬耳交谈,宫婢又将话语转身急急传给王后,便看王后顿失了颜色,神情一肃,从坐席上站立而起,拉了一旁的姬林从后堂匆忙退出殿去。跪侍在一旁的孔雀蓝宫装的小丫头也急忙跟了出去。
公子忽皱了皱眉,手下剑锋一转,便由守转攻划了出去。他心中隐隐察觉出有事,但此刻多猜无益,怎么都不如亲自去看看,便想尽快结束比试,好跟上去一窥究竟。他将剑身一挺,逆向回转而刺出,曲攸看他这架势,知道自己只需要格住这一剑,然后一计翔风落羽的收势便可完成表演。
谁知公子忽这招防守转攻刚刚成势,正施展一半,那于鼓上舞蹈的红衣女子竟然貌似滑倒般迎着他的剑峰跌了下来,眼看着就要被一剑刺穿。在周围惊恐的抽吸声发出的同时,公子忽猛然收手,反掌一握,变出为进竟然将长剑入了鞘,那只握剑的手刚离了剑柄便正巧去扶住跌向自己的那人,只轻轻一带就将她丢到曲攸那边去了。曲攸早也收了剑,把人半路接了下来,同时朝随便乱丢东西的那人瞪了瞪眼。
经历这样一场意外,周围的鼓声便也嘎然而止。三人立于场中,静默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桑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公子忽便摇了摇头,朝左右抱拳一揖,便什么也没说回了自己的席位。曲攸也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泪眼婆娑的桑姬还给了卫侯,自己也悻悻然退了回来,不忘甩公子忽一记眼刀。
列位诸侯目睹了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此刻都没有什么心情再去赏乐饮酒,又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台上的王后与王孙早已撤了,更是兴起阑珊之意来。周公黑肩便趁势宣布宴毕,想留的可继续,想走的也请自便。然后他便走到郑伯席前,神情严肃的说了些什么,便转身离去。郑伯听后,回身招呼了公子忽,对他近身说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太子狐薨。走,你我去东宫瞧瞧。”
父子俩便同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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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离:工作好忙!三千字真的是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