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人们习惯于把马克思的审美哲学和文艺学思想区分开来,仿佛马克思有两种美学思想价值形态,这种分析,显然是狭隘的美学观和诗学观的表现;从文艺美学价值形态而言,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是马克思的审美哲学之必然延伸。马克思美学的文艺学形态,不仅以审美哲学为基础,而且与马克思的审美哲学的目的论相统一。马克思美学,作为一个完整的思想价值形态,既从一般意义上探讨美学的特质,又从特殊意义上分析了艺术的特质。因此,马克思以劳动为中心的审美哲学,可以看作是马克思从哲学高度对审美活动的深刻思想证明,而马克思的文艺评论与文艺思想则可以看作是对具体的生命艺术的审美理解。前者是理论的、思辨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后者则是具体的、特殊的、立足于文学艺术本身的。在马克思的审美哲学中,有对具体艺术的评价分析,在马克思的文艺学中,则有对审美本质的反思。相对而言,马克思的文艺学思想与审美本身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因为它主要是“对艺术的反思”,而不是对人类全部审美活动的反思。马克思的审美哲学与文艺,是马克思美学思想的两翼,缺一不可,这种开放的文艺美学价值形态观,对于认识马克思美学的科学性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马克思美学的文艺学形态,不再从抽象的劳动出发,而是从艺术生产出发,去探讨艺术的内在规律。因此,国内有的学者,从艺术生产的角度建构马克思美学的文艺学形态,我觉得这一探索,十分贴近马克思美学的实际。“艺术是生产”,从人类社会的劳动观念出发,这一思想的生成与发展,都具有特殊的意义。不仅如此,从艺术生产去看待艺术,与马克思从经济入手去分析人类的一切活动也很有关系。马克思的艺术生产论,实质上,是马克思的艺术实践观的通俗化,正如前面所言,“劳动”可分成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两者只是相对的区分,不能截然分开。马克思主要从经济的角度考察物质生产劳动,而从哲学美学角度考察人的精神劳动。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在讲到政治经济学的方法问题时,马克思提出了艺术地掌握世界方式的思想,他指出:“当它在头脑中用它所专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这种方式是不同于对世界的艺术的、宗教的、实践精神的掌握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104页。把艺术看作是掌握世界的方式,是马克思美学中关于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这一思想的进一步发展,正是如此,马克思把艺术创作看作是艺术生产方式,这是从艺术生产的角度去看待艺术创造。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艺术或现代艺术的最深刻的存在特性,人类的一切活动皆服务于生产和消费,而生产与消费本身又是为了生命的更好的存在,但是,在艺术生产背后,有一个重要的物质中介物,这就是金钱。金钱成了一切生产追求的目标,只不过,有的艺术生产能够更好地实现其经济价值,而有的艺术则很难实现其经济价值,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的需要;只要艺术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人们的精神需要,就能最大限度地实现其经济价值和文化价值。经济是一切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活动的基础,虽然不是一切活动的最终目的,但是,它是生产活动追求的直接目的,因为这是人的活动与需要发展的必然结果。显然,这也是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去考察艺术活动。
根据这个思想,所谓艺术生产,就包括这样几个方面的含义:其一,艺术生产只是在历史发展的一定阶段才可能出现;其二,艺术生产作为精神生产的一个部门,要受物质生产的制约和支配;其三,艺术生产作为生产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要受生产一般规律的支配。正是在具体分析的基础上,马克思还提出了物质生产的发展同艺术生产的不平衡关系问题。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写道:“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荣时期绝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绝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艺术生产同物质生产,一般是同步发展的,用恩格斯的话说,它们是两条平行线,但是,艺术的发展本身是一条曲线,它并不是在每一个阶段上都同物质生产的发展保持平衡的。它的中轴线,只是在时间愈长、范畴愈广的条件下,才同经济发展的轴线平行前进。
马克思指出了这种不平衡性或不成比例的两种表现:一是在艺术领域内,在不同艺术种类中,某些有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有在不发达的社会阶段才可能出现。二是在整个艺术领域同社会一般发展的前提下,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高,并不意味着艺术生产水平比过去高。艺术本身的规律,最主要的还是它的相对独立性和历史继承性。在艺术生产和物质生产的关系上,艺术生产要受物质生产的制约,这是原本的、必然的方面,艺术的不平衡规律则是它的历史的、现实的表现。马克思认为,物质生产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这一基本原理,辩证地分析和解释了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的关系。这里,马克思通过卢梭、康德、席勒、黑格尔,特别是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以及空想社会主义学家的思想,进一步考察了艺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状况。他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作家可以成为资本家的雇佣劳动者,作家的创作劳动也可以变成资本家的增殖资本,同时再刺激艺术生产劳动。他还提出,在资本主义社会,由于艺术被商品化了,所以,各种需要都可以生产出艺术作品,哪怕是畸形的需要,比如犯罪。这种情况,实际上并不限于资本主义社会,因为它是同商品的社会交换关系联系在一起的。满足人的需要,从经济学上说,是艺术生产的基本动力所在,但艺术又不能简单直接地或庸俗地满足人的需要,因而,艺术生产本身还承载着许多重要的精神使命与社会文化使命。
在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的条件下,艺术生产作为商品服务于人的经济生活需要,服务于有钱阶层的精神需要,与此同时,艺术的非物质享受性,使艺术的价值在物质生产价值面前受到了极大贬损,结果,“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马克思不仅揭露了商品如何侵蚀文艺,而且论述了文艺如何揭露、描绘金钱拜物教,如何刻画资本的人格化和人格化的资本。从古代的索福克勒斯,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塞万提斯,18世纪的巴尔扎克,马克思在经济学或哲学研究中,都作了广泛的引证,所以,马克思能够看到,物质生产的某些一般规律,也适用于精神生产,适用于文艺。“生产不仅为需要提供材料,而且它也是为材料提供需要。”“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基于这些分析,马克思提出了“艺术生产”概念。他提出:“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它们就再也不能以那种在世界史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这正是他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研究文学的总体思想的一部分,为文艺研究开辟了新领域。马克思把文艺从自身的封闭状态中引出来,置于开放的整个社会结构之中,落实到现实根基之上,从而导致了文艺学的真正革命,这样,文艺学与娱情,与游戏,与趣味划清了界限。柏拉威尔:《马克思与世界文学》,梅绍武等译,三联书店,1980年,第417—421页。
我倾向于研究马克思美学的文艺学形态所具有的独立性意义,但不赞成从科学的文艺学基本原理入手,把马克思美学的独创性思想削平。马克思的艺术生产理论,正是他在美学思想方法上所具有的独创性,也是前马克思美学时期从未出现过的概念。从艺术生产出发,不会把作家和一般人孤立开来,仿佛作家可以不食人间烟火。“艺术生产”,是作家在社会生产中所选择的职业方式,不再是个人的孤芳自赏,它必然进入流通之中,因而,它必然要受到反思评价和判断,必须估定其商品价值,艺术生产与艺术消费因而能统一起来。一方面,生产出于独创性生产,重视自我精神的表达,但另一方面,生产又屈从于社会需要而生产;忠实于前者,可能为社会所认同,也可能为社会所漠视,尤其是孤独的艺术家之独创就更不易为人所重视。忠实艺术生产的商品规律,实质上,只能屈从机械复制时代的社会商品生产规律,而艺术生产本身的审美规律则被忽视了。
这样一来,很容易导致艺术在商品时代的特殊命运。即,艺术高度重复,无独创性,思想贫乏,艺术只能以微不足道的悲喜剧方式来激发人的眼泪或以性的艺术形式吸引读者。马克思在一般意义上确定了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的关系,确立了艺术生产的社会制约性,同时,又非常强调艺术生产的特殊性。一些理论工作者,在强调艺术生产的社会特性和一般特性时,恰好忽略了艺术生产的特殊性,这显然有悖于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科学精神和辩证法思想原则。艺术生产,如不是出自自我需要而生产,实质上,就是异化劳动;艺术生产只有是自由劳动,才能自由地显示出艺术创造的思想价值。马克思艺术生产理论,并没有将艺术的独创性和自由抒情与灵性体验等问题完全抛弃不顾,因为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这种自我沉思的艺术观和美学观,仍然有一定的审美价值。艺术生产如果忽视这些问题,只忠实于社会需要,那么艺术就不可能具有超越精神,心灵艺术,毕竟不可能完全自由交流。马克思的艺术生产理论,预示了后工业时代到来时文学的困境,因为他当时就看到了资本主义文艺的内在困境,所以,必须看到艺术生产理论所具有的独创性和积极意义。
马克思美学的文艺形态的建构,我既不主张卡冈式的建构,也不主张目前流行的“文学原理”式的建构。这种建构的出发点,必须是建立在艺术综合基础上,而艺术综合必须充分体现独立自主性,需要“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而不能依托某种理论,试图包罗万象。那种试图借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价值形态包罗古今中外的所有理论的努力,必然导致思想的大杂烩。卡冈的美学,不如斯托洛维奇有独创性,也正是因为他从一般价值形态出发而较少从独创性问题入手来解释马克思美学或艺术思想。目前流行的文艺学原理,更是如此,将文学理论分解成本质论、创作论、作品论和批评论四大板块构造,是文学理论教科书的一般结构方式。因此,一个真正独创性的马克思美学价值形态的建立,必须从独创性出发,马克思的文艺学,应该从艺术生产出发,探讨艺术生产、艺术消费、艺术批评、艺术创作、艺术传播之内在过程。我们既要看到文学的审美本性,也应看到文学的商品属性,以前过于强调文艺的意识形态性,其实,并不是马克思文艺学的初衷。马克思美学的文艺学形态,到底应以什么面目出现?事实已经做出了回答:只有充分体现其独创性原则,才有希望诞生深刻的现实主义文艺学理论和美学思想。
6.4.4.马克思美学与人类艺术文化遗产的批判继承
马克思美学思想,体现了鲜明的艺术历史发展观,在这一点上,马克思美学与黑格尔美学有其一致性,事实上,在研读黑格尔美学时,马克思无疑会充分理解美学的历史的观点。马克思美学的形成,既是马克思对人类一切优秀艺术遗产自觉学习与反思的结果,也是马克思从哲学经济学出发对人类的艺术活动与人类掌握世界的具体方式深刻反思的结果。马克思美学的真正形成,是一个历史的过程,是不断与美学史上一切优秀思想自由交流的结果,也是直接与德国当时最有影响的哲学美学思想对话的结果。马克思的美学思想,在批判中建构,在建构中批判,与德国思想界和西方思想界保持着深刻的联系。
首先,马克思美学高度重视希腊文学艺术在西方人的精神生活中乃至在世界人民的精神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在理解摩尔根的《古代社会》时,马克思也没有忽视世界上其他古老民族的远古艺术遗产的重要价值。对于他来说,神话是人类精神生活中最重要的领域,但它只能是人类在童年时期才有的精神想像方式。在人类童年时期过去之后,我们可以怀念古老的艺术文化遗产,但不能重新复制这些艺术遗产,更为重要的是:要在这些人类艺术遗产中继承自由的人类艺术精神。艺术总是人类精神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而且,必然是它所处的历史时代的产物。马克思对希腊艺术的重视,是从三个层面展开的。第一个层面,是从荷马史诗出发,重视古典神话在人类现实精神生活中的重要作用。马克思充分肯定希腊神话是人类童年时期的思维方式的证明,神话充满了想像力,生动地展示了希腊人的精神想像力。马克思也看到,这是希腊人在科学不发达的情况下,对人类生活的自由想像。神话,从艺术意义上说,具有特别的力量。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与马克思同时代的尼采,也充分肯定神话在人类精神生活中的作用,但是,马克思关注希腊神话中的叛逆者形象,特别是普罗米修斯盗火的形象与反叛精神。第二个层面,则是从德谟克里特和伊壁鸠鲁的自然观念出发,探索希腊的唯物主义思想,对希腊艺术的幸福观和自然观进行了形象生动的理解。第三个层面,是从希腊雕塑出发,着重解释了希腊人的生命观念与生命表现的意义。应该说,马克思的希腊思想艺术观,是受德国古典学思想影响的直接结果,它代表了马克思的早期思想追求。马克思指出:“古代人的前提是自然界的活动,而现代人的前提则是精神的活动。古代人的斗争只有在可见的天国、生活实体的联系,政治生活和宗教生活的吸引力被打破的时候才得以告终,因为要达到精神在自己内部的统一,自然就不得不被打碎。希腊人创作雕像,用赫淮斯托斯的艺术锤子把自然打碎;罗马人把自己的宝剑直接刺入自己的心脏,这两个民族都灭亡了。”由此,柏拉威尔看到了希腊神话艺术对马克思思想的深入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