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结识一个人凭缘分,那么理解一个人靠什么呢?
我认识老鞋匠戴维已有3年,而我所住的这个加拿大北部小镇的人认识他恐怕不少于30个年头了!可每当镇上的人们提到他,似乎总是讷讷无言。老戴维的鞋铺门面很寒酸,窄长的一块薄板上写着几个斑驳的字:戴维修鞋铺。没有时间表,没有任何广告性质的装饰。如果不是那块牌子,这个门面几乎看不到一点点的商业气息。
我第一次去老戴维的鞋铺是个雨天。
走进不宽的门,里面是狭长的工作间。浓浓的胶皮味和一种鞋子散发出来的气味混合着潮气扑鼻而来,令人难以久留。
“有人在吗?”暗淡的光线里,老鞋匠戴维悠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把要修的鞋递给他,老戴维头也不抬,鞋子在他手中转动着,那麻利的动作,那庄重的神情,俨然就是一个收藏家在把玩自己的心爱之物。待我准备告知他何处要修补时,老戴维已经移步到柜台里,取出一个黄色纸片,重重地在纸片的上半截写下“8元”递给我,然后撕开下半截纸片放进鞋里,整个动作在一分钟之内就完成了。他始终没抬头看我一眼,便消失在幽暗之中。
我愕然地接过那上半截纸片,“什么时候取呢?”我呆呆地问道。“总是明天取。”黑暗里传来他含混的英国口音。
房东告诉我,全镇子的人都知道老鞋匠的工作时间是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上午九点半到下午六点半,而今天交去的鞋子,总是明天取。房东还告诉我,老戴维是孤身一人,孤单了一辈子了。
加拿大地广人稀,仿佛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孤独之中,整个社会都被孤独所笼罩。而一个人生活在这样的孤独氛围里,并被孤独的人们悲悯为孤单者,那该是何等的境地啊!
我再次走进老戴维的鞋铺时,他蹒跚地迎出来,接过我的半片纸片,找到鞋子。他这次抬起头来,用他那不很灵光的眼神打量我。我也注意到他长着一张普通而平静的脸,稀疏的白发滑过高高尖尖的鼻子,依然没有遮盖住额头上那被岁月犁出的皱沟。
“新来的?”他认真地盯着我这张东方人的脸。天哪,三年多了,我就住在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的地方啊!我苦笑:“我是这里的留学生。”老戴维恢复了原态,习惯地垂下头,用自己的手掌在鞋面上细心地、缓慢地擦拭了几下。老人下意识的动作,唤起我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冲动,仿佛这双皮鞋,经老人的手掌一擦,顿时发出了夺目的光亮!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8块钱。老戴维将其中的3块放回我的手心。“学生,只收5块。”没等话说完,他又消失在昏暗中了。
昏暗中,我的周围依旧弥漫着那种鞋铺的气味。可这次,我没有像上次那样仓皇离开。我的眼睛湿润起来。
我开始注意起老鞋匠戴维,期待着能更多地了解他,读懂他这本无言的书。从人们口中,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传说。
戴维出生在英国的一个农庄里。二次世界大战时,一颗德国纳粹的炸弹击中了戴维的家,炸死了经常争执的父母和整天爱唠叨的爷爷,戴维也被炸得昏死过去。当一个海员从燃烧着的瓦砾中救出他时,发现这孩子还活着,于是便带着他漂洋渡海来到加拿大。这个海员后来怎样了,以及戴维是什么时候住到这个小镇来的,人们大都不得而知了。
镇上的老人依稀记得,戴维来时还是个壮汉,来到小镇后就开了这个修鞋铺,一开就是30年。戴维性格内向,眼神又不好,人到中年还没个对象。镇上酒馆的老板娘几经奔走,终于撮合来邻镇的一位憨厚姑娘,约好下午1点见面。地点也选得很浪漫:两镇一湖之隔,湖中一堤连通两镇,堤间有一片茂密的紫丁香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可闻到花草芳香,可看到湖绿水蓝,他们就约在这石凳上见面。可是,整整一下午过去了,鞋铺门口修鞋和要取鞋的人一直没有看到戴维,等到晚上,戴维仍不见踪影。大家猜测是出了事,小镇人都胆小,于是报警。等到响着警笛的警车从80英里外飞驰而来时,戴维回到了镇上,打开了自己鞋铺的门锁,此时,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夜里11点20分。
原来,他的约会并不顺利。憨姑娘准时到了堤上,在堤南的石凳上坐定;戴维更早来了半个多小时,就坐在堤北的石凳上。两人都坐得稳稳当当,憨姑娘不知郎君在堤北,鞋匠也不知伊人就在堤南。两人背对背隔着湖堤静静地等着。下午3点,憨姑娘起身悻悻而去;戴维坚持不懈,直等到银月当空。且不说镇上的人及警员如何看待,老鞋匠从此恒下一心:不再赴约。
我发现,如果不是因为修鞋的生意,老戴维几乎是与世隔绝地生活着。他唯一的“交际”活动是收工后提着装满干面包渣的小木箱去后山坡喂鸟。
每一天,老戴维都会穿过遮天蔽日的枫林,来到溪流边的草地上。他把装着食物的小木箱往草地上一放,早就等着他的小动物们便热烈地围将上来,有飞禽——白色的鸥、蓝色的鸭、青色的雁;有走兽——黑色的松鼠、黄色的田鼠、灰色的野兔。我看见,老鞋匠陶醉地眯起眼睛,然后把食物抛撒向它们,似乎口中还念念有词……当月亮升起时,他便会孤独地走向被月光洗过的羊肠小道,回到他的鞋铺里去——在那里,他已经孤单地度过了30个春秋,而且还会孤独地过下去!
是什么使他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呢?我困惑不已。
这时,突然传来的一个消息震撼了我:在戴维移居到小镇之前,曾因伤害罪被判入狱10年。被他误伤致残的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那个海员,案由是因为一位可爱的舞娘……
我明白了,戴维修鞋的手艺一定是他在监狱服刑期间学会的。但我无法知道的是,他在学会修鞋的同时,是如何承受着内心的自责……那该是何其痛苦的一段苦旅啊!难道他依然深陷在其中不能自拔吗?难道他是用一生的孤独来赎罪吗?
今年的雨水特别充沛,充沛得使小镇上唯一的教堂都塌了顶。镇长和教长联合出了公告,请求人们解囊捐助,翻修教堂。
一天下午,我把一张崭新的50元钞票郑重地交给教长史密斯先生。
“你是学生,捐钱就免了,”他微笑着,“你可以来做义工啊!”
史密斯先生开始告知我关于翻修教堂的义工计划。这时,我远远地看见老鞋匠戴维蹒跚走来。
血红的残阳挑衅着他那双不大灵光的眼睛,他的头几乎垂到胸口。“你好啊!”史密斯先生总是那么微笑着。老戴维依然没有抬头,将一个小小的信封轻轻地放在捐赠桌上。镇上所有的人都晓得,老戴维从没进过教堂。他的捐献让史密斯有些不安。“啊,戴维,等一等,我是说,”史密斯的语法似乎出了问题,“如果你觉得孤单,不不,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由衷地邀请你参加教堂的礼拜……”老鞋匠没有回答,淡然地做了一个会意的表示,背影一晃一晃地融入晚霞的光芒之中。
工作人员打开老鞋匠的信封,一张支票飘落在人们眼前,上面重重地写着:捐给教堂5000元。
人们面面相觑!如果修补一双鞋子收取5元,就算修补鞋子1分钱成本也不用,就算他不吃不喝,老戴维要补多少双鞋子、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积攒出5000块钱?
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起来。
雨果曾说过:“世界上最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为广阔的,是人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