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生活的周围没有伟大、高贵的人和有智慧的人怎么办?请不要变得麻木,不要随波逐流,不要放弃向生活学习的机会。因为至少在你生活的周围还有树——特别是大树,它会教会你许多东西。一棵大树,那就是人的亲人和老师,而且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就是伟大、高贵和智慧。
更早发现这一点的是托尔斯泰。他在《战争与和平》这部巨著中,有一段保尔康斯基公爵与老橡树的对话,就体现了树的生活对人的生命所产生的不可忽视的影响。再早些,中国历史上也有人流露过这种意思,叫做“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证明,树的生命比人的生命更长久,从“阅世”的意义上看,人是比不过树的。所以,你若是到十三陵"看到周围静立在那里的松柏,尤其是看到那种虎卧龙盘的老柏,就会不由得生出某种敬畏和感激——有什么办法,帝王们全都死了,它们却依然活着,默默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人间的兴衰更迭、生死荣辱。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就是历史,它们就是帝王。
我甚至觉得没有什么哲学比一棵不朽的千年老树给人的启示和教益更多。同样是生命,树以静以不言而寿,它让自己扎根大地(根据地)并伸出枝叶去拥抱天空,尽得天地风云之气。相比之下,人愚蠢而又浅薄,人一生都在说话,声嘶力竭,奔走呼号,没有人肯静下来想一想,没有人想到向树学习点什么,在人的心目中,树是傻瓜。那么在树的心目中人是什么东西呢?不清楚,能够清楚的是,树的存在为人们贡献了自己的全部,从枝叶到花果根干,却也从未向人们索取过什么。许多家畜供人驱使食用,但同时也靠人喂养照料。树本来是用不着人养的,它在大自然中间活得好好的,姿态优美,出神入化。那些绝崖石缝中斜远而出的松树是靠人养活栽种的吗?谁敢到那种险处去呢?树甚至连恳求人们不要砍伐它的意思都不曾流露——那是锯子在尖叫,而不是树在尖叫。
等到大树被伐倒了,人们看到了它的心——年轮,一圈一圈,岁月的波纹荡漾,生命的记忆永存。这时候,略有悟性和良知的人就全明白了:树绝不是麻木的,而恰恰是有灵有智的。它虽不语不行,心里面却比谁都清楚。它与山河大地、飞禽走兽、风云雨雪雷电雾的关系,比人更深入、更和谐。它是处理这些复杂关系的大师。
它不靠捕杀谁、猎获谁而生存,但它活得最长久。这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它连草也不吃,连一只小虫子的肉也不吃,但它却能长得最高大、最粗壮、最漂亮。这才是奇迹呢。树不用吃饭,真正有生命活力的大树全都已经与天地风云融为一体了,它与山河共呼吸,取万物之精气,反过来又养育万物;得日月之灵华,结果又陪衬日月。若是说什么气功,树才是真懂气功的大师,要说什么“天人合一”,人类不过从树那儿学了一点皮毛。
我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的墨玉县见到过一棵800年的梧桐树王,那样干旱的沙漠边缘,它得有多么大的修行才能活过来呀?何况它不仅活着,而且枝叶繁茂,生机勃勃,它像一个巨人一样健康地屹立着,襟怀博大,人和梯子在它脚下显得极其可笑。
它的王者风范不是靠什么前呼后拥的虚势造成的,它靠它的阅历、它的顽强生命力、它的光辉的生命形态,使人望之而生敬仰之心、爱慕之情,使人认识到伟大、高贵、智慧这些词语从人类头脑中产生时的本意。
我还见到过500年高龄的无花果王,这件事我也在《和田行吟》一文中描述过。它占地数亩,落地的无花果使它周围散发着甜腻的腐败味和幽深的清香,它的枝干如同无数巨蟒纠缠盘绕、四处爬伸。它达到了它这种植物的极致,造就、编织成一座自己的宫殿。
但是树和人一样,同样有各式各样的苦难伴随,除了被砍伐之外,还有各种艰难。在天山南麓温暖干燥的农村,白杨是路边、渠旁、屋后、田畔常栽的树,它绿叶飒飒直耸云天。可是有一年冬天,南疆奇冷,这些适应了温暖干燥气候的白杨经受了打击。有些已经非常粗壮、高大的白杨被生生从中间冻出一条条裂缝,裂缝一指宽,从树这边透过裂缝可以一眼看到那边的农田。
还有一年8月北疆下大雨,下着下着,变成了大雪。大雪里饱含水气,落在仍然枝叶翠绿茂密的树上,雪积了很厚、很重的银冠。第二天阳光一照,十分奇丽壮观。但是不少树承受不了了,枝丫被压得劈开。银雪、绿叶之下,被劈折后露出的白生生的枝丫内质,望过去就像人的白骨被折断后的模样,一样的惊心动魄。树无声,可是你完全可以感受它骨折的疼痛。
一棵树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会遇到各种大大小小的灾难,但它要是都挺过去了,经历了时间的考验,它就会成为一棵大树。这样的大树会引起人们特殊的敬意。比如在哈密,就有一些幸存下来的百年老柳树。它们的形态确实不同凡响,一看就知道,是有特殊生命力和特殊经历的树。它们身上都有编号挂牌,就像勋章一样,代表着特殊的荣誉。这些柳树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公柳”——左宗棠平阿古柏后沿途栽下的柳树。可是当年“遍栽杨柳三千里”,能活到今天的,已经只有这些了。
你细细端详这些巨大的柳树,会从它们每一棵树的神态雄姿上,找到左宗棠的神韵,一派大人物风范。我当时就颇觉疑惑,心想,难道树也会遗传栽树人的风貌吗?要是果然如此,那树就是通神通灵的生物了。
看来,我们对它们了解得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