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要不,你还是去县城看看吧。”
声音刚落,便见父亲背着一大捆青草回来了,一斜身子,进了院门,一屁股坐在羊圈前的土台上。我跑着过去给父亲解绳扣,父亲说:“没事,我来吧。”
父亲一缩身子,从草背中退出来,也没有急着去解绳扣,掏出一根纸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父亲说:“也没啥丢人的,没考上就没考上,去看看到底考了多少分。”
7月份高考完后,一直没有考试的消息,有人谣传我考上了,有人又说些风凉话,我一直闷闷不乐的,也不愿出院门,整天整天在家里待着。父母亲很替我着急。有几次,母亲背着我在西厢房和父亲说:“这可咋办啊,别把小子给憋坏了。”之后便是父亲长长的一声叹气。
很长一段时间,父母一直小心翼翼。吃饭的时候待我像客人似的,谈话中也极力回避高考的事。有几次,父亲劝我到亲戚家去转转,我粗声粗气地回绝他,父亲也不计较,在一旁蹲着默不作声。快大秋了,地里的菜籽成片成片地黄,父母也不敢叫我去割回来。每每下地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小子,看着猪,别让它进了家。”其实,门严严实实的,猪又怎能进去呢?
我知道,这是母亲给我台阶下。
其实,那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考不上,就到大同做工去。姐夫在建筑队,二舅下煤窑,庄户人家的儿子,有的是苦力气,找他们卖苦力算了。但在内心深处,又分明地不甘心。
后来,村里的人说得更乱,父母便也有些招架不住,父亲终于在这天打破了这个沉闷的局面,要我去县城看看去。
第二天,父母黑黑地就爬了起来,张罗着给我做饭。我也要起,母亲说:“睡着吧,天还早呢。”朦眬中,听到母亲对父亲说:“把小子送到小坝子村,要送他上了车。”父亲应了一声。“路上多开导他,考不上也别让他瞎想。”父亲又应了一声。
走的时候,父亲说:“我送你去。”我说:“这么大了,谁用你们送。”但父亲坚持要送我。于是我远远地走在前边,父亲走在后边。父亲和我说上一句话,要紧跑几步,等我沉闷地应了后,便又很快地被我甩开了。我听着父亲在后边气喘吁吁地追我,我说:“爹,你回去吧。”父亲说:“我没事,我没事,我送你上了车。”
等车的工夫,我和父亲无话。父亲焦躁不安地往山那边张望,盼望着山道上能尽快看到班车的影子。父亲问我热不,我说不热,父亲还是胡乱地在我的脸上擦了一把。一会儿又小跑着从附近的农家给我舀出一瓢水来,说:“车大概还来不了呢,先喝口水。”我说:“你先喝吧。”父亲说:“我不渴。”等我咕咚咕咚喝个差不多了,父亲才一仰脖子,把我剩下的水喝光了。
车来了,父亲一下急得手足无措,忙不迭地把我推上车。车上人很多,我抱着根栏杆站着。父亲在车下说:“找个地方坐,找个地方坐。”我没有搭理父亲。等到车启动以后,我突然发现父亲瘦小的身影在后边紧追着班车,手里挥着他的帽子,父亲一边追一边喊:“考上考不上都赶紧回来,别瞎想啊——”
我一闭眼,泪水便淌了出来。
去县城后,我也没敢去学校,看到几个同学,见他们没有提到我的事,我便知道自己没考上。随后,我就到要好的几个同学家玩去了。有一天,我遇上另外一个同学,他突然有点诧异地说:“你怎么在这里,你爹到学校找了你好几趟了。”
我心里猛地一惊,当天从同学家赶到县城,又跑到学校。班主任老师说:“你爹找了你好几趟了,着急得不行。”我说:“我爹呢?”“回去了。”班主任老师显然也有些迁怒于我了。
第二天,我坐上车,火烧火燎地往家赶。在小坝子村下了车后,到家还有8里路,我甩开腿,一边走一边猜想着家里的情形。转过一个山梁的时候,突然看见空阔的山路上有两个人影急急地往这边赶,等稍微走近一些的时候,我看清楚是父母亲,就赶紧小跑着奔了过去。母亲可能也看到了我,突然就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不动了。我走过去,母亲啜泣着,泪水一颗一颗地落在褂子的前襟上。父亲在一旁忸怩不安,嘴里磨叨着:“小子都回来了,你还哭啥呢?小子都回来了,哭啥呢。”
原来母亲正打算和父亲一块儿到县城去找我。
回去后,母亲把锁好的门一道一道打开,从堂柜里挖了几碗上好的黍米。母亲说:“今天中午咱们吃糕。”说完便在锅里咣当咣当地淘米。末了,母亲和父亲去碾道推碾子,我要跟父母去,母亲说:“你先歇着,有我和你爹就行了。”父亲也在一边说:“没事,没事,有我和你妈就行了,房梁间别着几本古书,拿下来,躺着看一会儿吧。”
随后几天,我跟着父母下地割草,拣菜籽,并且开始有说有笑了,父母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其实,父母并不知道令我释然的原因,那就是我决定到建筑队去干小工。这个事我也没有和父母说,我只是暗暗地做着打工前的准备。
父亲那几天常常出门,问母亲,说是去了亲戚家,有时候一走两三天。我也没有理会父亲具体去做什么。我沉浸在逃脱学业的轻松当中。我耐心等待着姐夫回来,然后让他领着我去大同打工去。
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同学,一顿饭吃过后,几个同学邀我一块儿回去复读。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大家,同学们纷纷说我傻,分析了许多我在学习上存在的优势。他们在我家住下后,又劝了我一个晚上,我便有些回心转意。第三天,母亲从米柜里给我找出300块钱。我去复读了。
一年之后,我考上了大学。几个同学给我讲了一年之前的那个故事。原来,父亲借口去亲戚家,却是风尘仆仆地到周边的各个村找同学们,劝我回去复读。同学们说:“当时你爹一再叮嘱我们,不要把他找我们的事告诉你。”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父亲。我竭力地咬了咬嘴唇,但泪水还是禁不住流了下来。这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啊!宽厚,无私,贴心贴肉却又彻头彻尾,而丝毫不顾及自己心底受过多少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