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开会——临济文化研究会。本地宿儒全部到齐,依次发言。这些老先生拎着黑色人造革旧皮包,穿着灰扑扑的中山装,满脸皱纹,老旧如陶,却一个个口吐莲花,满腹经纶。中午吃饭,我挨个儿敬酒,连称“先生”。有位梁先生,40来岁,语不出众,貌不惊人,席间很安静,却是了不起的人物。
大约20多年前,他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热血青年,埋没乡间。在人们印象里,农村很苦,农村太穷,农村人愚昧,农村人不会拿钱买一本书来看,只肯用它来对付柴米油盐。但是,他热爱着自己的农村。
即使淡漠如我,早早离家,到现在魂牵梦萦的,还是老家的土墙、坯屋,哞哞长叫的老牛,老羊倌赶着—群羊回来了,反穿老羊皮袄,把自己搞得也像一只羊……但是,深爱如此,却从未想过要给生我养我的故乡写—部历史,太难!
你知道中国到底有多少个村子?到2004年底,全国共有320.7万个村庄,要给其中的三百万分之一修史立传,资料从何而来?老人相继过世,新生代一心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有几个人对家乡历史念念不忘?就算历史典籍浩如烟海,又有几点笔墨能够惠顾到一根细草上?
但是,凭着典型的书生意气,这个人开始了漫长的修村史的过程。
他第一件事就是到文化馆研究整套的《二十五史》。当时炎炎盛夏,没有空调,房间正中悬吊着锅盖大的风扇,一开就扬沙成阵,搞得他衣履光鲜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一本书一本书地摸过,一个字一个字的筛选,到最后能找到的资料还是少得可怜。
他偶然听说荒郊野外有两块石碑,碑文和村史有关,便马不停蹄地赶去,谁知一块已经砌了人家的猪圈,一块残破不全,荒凉地立在乡间。严冬腊月,天冷,人冷,手冷,手里的圆珠笔也冻住了,他只好一边咚咚地跺脚,一边把笔放进怀里暖一暖,再写两字。
历史不好写,需要去粗存精,去假存真。他又生性内向,需要上山下乡,钻墙觅缝,遍访人群,更是一个艰苦浩大的工程。
20年的研究和积累,5年的伏案与疾书,成就一部没有销路的35万字的村史。假如把这些字全换成时尚文字,那得赚多少钱!
说他没赚钱也不对。书稿完成,村干部高兴坏了,一定要给他开稿费:5000块。我不禁摇头叹息:这笔账怎么算。从青春岁月,写到人到中年,从赤日炎炎,写到数九寒天,从第一个字,写到第35万字。青春、岁月、健康,就等于5000块钱?
他却生了气:“你给我钱,这不是在打我脸?”他想一想,“假如你一定要给的话,你算算咱村里一共有多少五保户、军烈属,替我把这笔钱分给他们,叫他们过个好年。”
我低头喝茶,说不出话,浑身像扎了刺,燥烘烘地热。只说现代社会利益当前,“厚黑”盛行,失望之下,一个劲躲进书本,揣想前贤,没想到贤人就在身边。
古希腊哲学家朗吉弩斯的《论崇高》里有这样一段文字:“天之生人,不是要我们做卑鄙下流的动物,它带我们到生活中来,到包罗万象的宇宙中来,要我们做造化万物的观光者,所以它一开始便在我们心灵中植下一种的热情——对一切伟大的,比我们更神圣的事物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