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有一位老工友,退伍军人,我们称他为张伯伯。春节以前,我要到大陆的杭州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张伯伯听说以后,就来找我,说有事要请我帮忙。
张伯伯给我看一件好旧好旧的棉袄,他显然早已不穿这件旧衣服了,但是看起来这件棉袄却有十分特别的意义。
张伯伯曾经参加过一场大会战,当时战况非常惨烈,张伯伯经常活在饥寒交迫,既无粮草,又缺弹药的情况之中。
一天在战场上,他看到一个被打死的解放军士兵,他腰上有一个水壶,张伯伯就跑去拿这个水壶。在张伯伯设法解下水壶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小兵还带了不少的干粮。
天气越来越冷,而小兵穿了一件很好的棉袄。张伯伯认为小兵已经死了。他就剥下这件棉袄,穿在军服里面,他甚至还将这位小兵的鞋子也据为己有了。
张伯伯说,如果不是这件棉袄以及那个小兵的水和干粮,他可能会冻死,也可能因为缺水缺粮而死在战场上。所以他一直带着这件棉袄,因为他一直对棉袄的主人心存感激。
张伯伯突围以后,在棉袄里发现了棉袄主人的名字和家乡,这位小兵的家人将他的名字和住址写在一张小纸片上,而这张小纸片就塞在棉袄内部的一个口袋里,小兵的名字叫做李少白,他的家乡是浙江省白际山里的一个小村落。
虽然张伯伯对李少白心存感激,但始终没有同他家人联络。当时他自己只有十九岁,他的感觉是李少自死的时候也只有十几岁。张伯伯来台湾虽然一开始也很苦,可是现在孙子已经在念“清大”的电机系,他虽然过得很好,却一直记挂着李少白的家人,不知道他们生活得怎么样。他给了我一笔钱,叫我带到大陆去交给李少自的家人,他说大陆乡下人多半住在老地方,我应该找得到这个地方的。
张伯伯请我务必告诉李少白的家人,他绝对和李少白无冤无仇,他家很穷,当兵是迫不得已的事,当时他也弄不清他为什么要打共产党,他也相信李少白和他一样,一心一意只想早日打完仗,好回去耕田。他说:“我们都是小老百姓,我们小老百姓之间是没有仇恨的。”
杭州开完会以后,我就去白际山了。我们开会的时候,我逢人就问白际山怎么去,没有一位知道。我只有自己想办法,换了好几种交通工具,最后包了一部汽车往白际山上的那个小村落驶去。
李少白的老家在山上,说实话,这里不仅落后,而且也相当荒凉,上山的公路颠得厉害,一路上看不到几户人家,汽车更是几乎完全看不到,偶然可以看到公共汽车带人上下山。因为是冬天,所有的树木都没有叶子,这部汽车似乎没有什么暖气,亏得我穿了一件羽毛衣,再加上当天有太阳,我还不觉得太冷。村庄到了,我东问西问,居然找到了李少白的家。乡下人很少看到汽车来访,纷纷出来看我这个不速之客是何许人也。
这个家似乎人很多,其中有一位长者,他行动不便,必须靠拐杖才能走路,他招呼我坐下。我忽然紧张了起来,不知该如何启口。
我结巴巴地将张伯伯的故事讲完,也完整地转述了张伯伯那段“小老百姓彼此无冤无仇”的谈话,最后我拿出了那张已经发黄了的纸片,上面有“李少白”三个字。
老先生将那张纸片拿去看,整个屋子的人鸦雀无声,都在等他说话。老先生的手有一点抖,他看了这张纸片以后,终于说话了,他说:
“我就是李少白,我没有死。”
故事是这样的,李少自在前一天的战斗中被一枪打中了大腿,当场就完全不能动了,一步也不能走,连爬都不能。他的连长找了两个人,将他放上了一个担架,盖上一床棉被,叫这两个人将他送到后方的一个医护站去。
李少白有一个伙伴,在李少自快离开的时候,这个军中伙伴要去了他带在身上的水壶和干粮,因为后方不会缺水缺粮的,李少白不仅给了他水和干粮,也给了他棉袄和鞋子,他反正短时间已经不可能走路,而且棉被也够暖。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伙伴第二天就阵亡了。他虽然到了医护站,却成了残障者,走路要靠拐杖,解放军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回家。
他有时也曾想到他的那位伙伴,但不知如何和他联络,今天才知道伙伴早已离开了人世。
李少白的一番话,使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决定不提张伯伯托我带钱来的事,因为我担心老人家会怕触霉头,还好李老先生打破了僵硬的气氛,叫人弄来一大碗热腾腾的粥,也弄来了一些小菜,招呼我吃。我吃得津津有味,从来没有想到可以用粥来招待访客。
老先生问我张伯伯在台湾生活的情形,我告诉他张伯伯在军中时当然很苦,退伍以后,生活稍为改善了一些,最近是很舒服的了,不愁吃,不愁穿。
老先生说他苦了一辈子,因为他是个农人,却不能种田,亏得他太太始终对他非常好,他的家人也一直没有嫌弃他。
我告诉李老先生说张伯伯的两个儿子都是工人,但孙子都受了良好的教育,其中有一位还是新竹“清华大学”电机系的学生。
老先生一听到这些,忽然兴奋了起来,他说他的儿子们都是农人,但有一个孙子快上大学了。这个孙子极为聪明,县政府给他奖学金,使他能到城里的高中去念书,他今年高三,模拟考的分数非常高,一定可以进入重点大学,现在是寒假期间,孙子出去了,虽然不在家,但马上就要回来了。
总算看到了这个聪明的小子,他说他的分数应该可以进北京清华大学的电机系,我劝他万一进不到清华,进入交大也相当好了。这位年轻人对我这位来自台湾的访客极有兴趣,他透露了他的一个愿望:听张惠妹的歌。他告诉我他的宿舍里有张惠妹的海报。
我灵机一动,将我的羽毛衣脱下来,送给了这位年轻人,我这件羽毛衣极为漂亮,是我太太买给我的,我太太很怕我有糟老头子的模样,所以经常替我买一些穿起来很帅的衣服,可惜我已白发苍苍,再帅的衣服,穿在我的身上就不帅了。
年轻人立刻穿上了这件羽毛衣,果真奇帅无比,他说将来一定要在清华园里穿这件衣服照一张相。而我呢,脱下了羽毛衣,忽然感到了一阵寒意。李老先生看出了这点,他去屋里找了一件棉袄送给了我。
老先生和我道别,他叫我转告张伯伯多多保重,也叫我问候张伯伯的家人,希望大家都能安居乐业。
棉袄又跟着我漂洋过海,我见到了张伯伯,他很高兴李少白现在生活得很好,但是他对于那位不知名的恩人心里有无限的亏欠之情。
我无法劝他看开一点,我没有经历过那一场可怕的战争,也许无法了解老兵的想法。
张伯伯在新竹“清华大学”念书的孙子正好来看爷爷,他一眼就看上了那件大陆乡下人穿的棉袄,苦苦哀求我送他,我发现他穿了那件棉袄,的确很酷。
看了这位台湾年轻人的样子,我立刻想起了那位即将在大陆上大学的年轻人。
真羡慕张伯伯和李老先生的两个孙子,他们都有好的前程,他们如果相遇,一定是在非常愉快的场合,也许会在张惠妹的演唱会,也可能是在一个行业的会议中,他们绝不会像他们爷爷们那样,在寒冷的战场上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