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我一辈子的情人。
小时候,父亲总喜欢用那双温暖的大手,将我放到他的肩上,然后到附近公园,吃一碗热腾腾的豆花。这时,我总是拉着父亲的耳朵,神高气昂地叉叫又跳,那种幸福的感觉,连梦里都会笑。
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喜欢黏着父亲。
那时候,父亲的工作十分不顺利,我们住的是人家临时搭建的房子,那是一问名副其实的“蟑螂屋”,一到夜晚,蟑螂部队便成群地飞出,偏偏我又有半夜如厕的习惯,所以一到深夜,父亲便成了我最亲密的战友。
家境的贫穷并没有带给我多大的创伤,因为父亲为我编织了一个镶满花边的童年。我喜欢小鸟依人般地坐在父亲的腿上,听他说故事,陪他下棋,拉着他到海边丢石子、打水漂儿。我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脆弱是在我初一的时候,那时候我正面临着人生一大转折点。南于从小常头痛,父亲决定带我到医院做彻底的检查,没想到却意外地从X光片中看到自己的脊椎正丑陋地扭曲着。悲哀、惊慌纷纷向心头袭来,我几乎当场放声大哭,我发觉在父亲忍住的眼泪里有一丝悲怆。
那时候,父亲每天骑着那辆破破烂烂的脚踏车,带我去做物理治疗。在那里,我练过举重,吊过单杠,吃过太多太多难以下咽的药,我吃了吐,吐了又吃。初中三年,整整三年,我洗澡用的是姜片和一大团难以名状的草药,我身上发出的永远是难闻的膏药气味。每天换药时,总是弄得一身黏黏的,用清水洗不掉,就用汽油擦,有时擦得背部红红肿肿,又痒又痛。
那时身体右半部已成一片冰冷,一到冬天,体内那种水火不相容的感觉更是明显。这时,父亲便会叫我坐到床上,然后一根火柴“刷”的一声,点着香,朝我背后穴道处用火慢慢熏,据说可以把体内的血气逼出来,有时熏得我哇哇大叫,酸痛不已,这时父亲总是一面含着泪,一面叫我要忍耐。
高一时。父亲四处张罗,筹了一笔钱,作为我准备开刀的费用。当我躺在病床等着送人手术房时,父亲那张忧戚的脸,模模糊糊地在我面前晃呀晃的,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眼里滚动着泪,说一些我已听不太清楚的话。
复学后。父亲坚持我考大学。每当晨曦拨开云朵之际,父亲便拖着精疲力竭的身子出去工作,当那虚弱的身子像一片秋天的叶子飘出了我的眼中时,泪水便从我的眼角迅速淌了出来,流泻到嘴边。霎时,有一种自己也不能了解的感觉在血液中激荡、翻腾。我决定说什么也不让父亲继续背负这沉重的包袱了。父亲知道后,神情憔悴地跌坐在椅子上说道:“爸爸一辈子让人瞧不起,难道你也要步我的后尘。”焦急悔恨顿时像乱云般地叠满我的心胸,而泪水就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我跪了下来,紧紧地抱着父亲,泪如雨下,抽噎着直到喘不过气来。
然而从此,我再也没有哭过,因为我知道自己绝不能使父亲永远成为一块被人践踏的泥土。
第二年,我顺利地考上大学,毕业后教了3年书,继续攻读研究生。如今,我过得踏实而满足,即使在阴郁的日子里,心中总会有一丝阳光。是苦难的日子让我体悟出生命的力量就在于一份信念与坚持;是父亲的爱让我明白了生命的真谛就在于助长人生的爱。二十几个年头匆匆走过,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父亲陪着我走过……数过多少初升的月亮,数过多少落山的太阳。
围绕在我们周遭的一切:一碗热腾腾的豆花、一只张牙舞爪的蟑螂、一片海、一盘棋、一颗石子,甚至一个微笑,都是我与父亲共享的秘密,它永远盘绕在我们心灵最耀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