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桌子上的书还是那么整整齐齐地摆着,你衣柜里的衣服还是那么整整齐齐地挂着,你总是把穿过季的鞋擦得干干净净放在鞋盒里,你的一摞鞋盒还是那样整整齐齐地在壁柜里放着。你喜欢把一双双洗干净的袜子绾在一起,然后装进一个塑料袋,薄的厚的分开装,现在,那一袋一袋干净袜子也还在床头柜里静静地搁着。可这些东西,怎么突然间都没有主人了呢?日后,谁还能来光顾它们呢?它们将永世地放在那里,寂寞地等待它们的主人,然而,它们的主人却永远地不再归来……
我抚摸着你的一件件衣服,我感觉你依然英气的目光从高处俯瞰了下来,你温热的呼吸在你高耸挺拔的鼻翼里扇翕。可当我拭去泪水定睛看你时,你怎么又不见了呢?我环顾空空荡荡的屋宇,四处寻你。你站出来呀亲爱的!
四壁回响着你的声音,我却看不到你的身影。
我终于明白,你再也不会站在我面前了!
你再也不会在这座屋子里走来走去,我再也听不到你走路的踢踏声了,你走路原本是有轻微的踢踏声的。
我们的屋子还是那样干干净净,地板还是那样亮亮堂堂,书橱衣柜还是那样一尘不染。你走后我曾不想再收拾什么,我收拾得再干净没有你分享我的收拾有何意义?可我又想,我不收拾邋里邋遢又怎么对得起你?
我总是感觉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时我用干干净净的屋子、干干净净的被子(被子上还有水的清香、有太阳的气味)迎接你。你生前我是这样待你,你也是这样待我的。
我总是梦幻般地在屋子里找你,一间一间地找,我总觉着找到了又觉着永远找不到,我总觉着听见了又什么也没听见。你总是这样痴痴地来看我,却又模模糊糊地飞逝而去。
我不会离开我们共同用爱和生命创建的家,起码在我能写作的年代我不会离开。在这屋子里,我随时都可以找到你的存在,和你说话,和你交流。无论天堂人间多么遥远,只要回到这座屋子,我就回到了我们两人亲爱的世界。当然,当我有一天不再想写作的时候,当我一天天老去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会到北京找我们的孩子……当我最终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还去找你,我们还做夫妻,我们还会携手再造新的幸福家园。
我曾无数次感慨,你对家的爱与责任是我一生的福气,你对生活精致的耐心是我活着的指望。
在你术后治疗的日子里,你肯定是预感到了陪伴我的时间不会太久,你在为我日后生活的便利做准备:你把一个软皮横格本切割成两半(你把它切割成两半肯定是为了让我携带方便),你用其中一半作了“通讯备忘簿”,你在备忘簿里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类服务机构和家电、家装维修电话:手机话费查询、有线电话、开锁公司、供暖公司、首都机场问询、民航订票、火车订票、省直四家定点医院总机,以及煤气、空调、防盗门、抽油烟机、灶具、冰箱、电话、热水器、饮水机、洗衣机、电脑、打印机的维修地址和联系电话,以及近几年我们新购家具的商城地址和联系人电话,以及小区物业、卫生所、派出所、居委会、小超市的电话,还有火警、盗警、医疗急救……我数了数共有六十五个!你把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一直堆放在抽屉里的各种说明书、保修卡、维修卡全部找了出来,一一进行登记。你登记满满十页!你整理登记了好几天!
你做这些事时,我躲在另一间房子里流泪,你在化疗,你的身体很弱,我不知你为什么要做这件很繁杂的事情,你只是对我说:“以后我身体不好了,你遇到了难处,就找这个本子帮忙,都在上面了……”
你走后,我和孩子们翻看你这个10厘米×12厘米大的、毛了边的、粘了胶带纸的备忘簿,无不流下伤心的眼泪。儿子感慨地说,换了我们,是做不到爸爸这样的。
亲爱的,前些时樱奇灶具不打火了,我是按你备忘簿上登记的电话联系上维修的;西姆厨柜的拉篮拉不动了,我也是按你备忘簿上登记的电话联系上维修的;两天前,我的打印机坏了,我仍是按你备忘簿上提供的电话、地址联系上维修的。可我抱着打印机走在路上时我却泪流满面,因着永世的伤心和感激啊!因着永世不再有的珍爱和细心啊!
现在,我天天随身带着你的这个本子,带着你的陪伴,也带着永无指望的思念……
亲爱的,生活平凡而琐碎,实际而庸常,你以你天性中的一丝不苟和严谨,规矩和整理了一个寻常家庭的殷实和安详。作为一个女人,我还奢求什么呢?你的安静和稳当给我生命以踏实,你事无巨细的操持使我享用着生活的体贴。
可你却突然走了!
你为什么在你如此严谨科学地治疗、坚信还能陪伴我三年五年十年时突然走了呢?
你为什么在我如此沉浸在依恋、沉浸在幸福、沉浸在可依可靠的情感里时突然走了呢?
你为什么在我们如此珍爱着生活、理解着生活、创建着生活的年代突然走了呢?
亲爱的,你在你这样的年龄离我而去,(你再活十年二十年也不老呀!)你让我以怎样的力量来承受生活突然地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