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伴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小院儿,从此结束了平房小院儿生活,说实在话,还真有几分眷恋。
说是小院,其实是家属大院的一个小小院落。大院每排六家,我家在路西三家的最里面。院墙也是围墙,墙外两步远便是白杨树,二三十棵,摩肩搭臂地站成一个方阵,我们两间小屋便处于春夏浓荫的覆盖和秋冬枝影的抚摸中了。三家一个公用院门,妻胆小总嫌不够严实,便用碎砖头砌出东院墙,中间安的是钢栅门,既坚固又美观。随后又在前排后墙盖了间小南屋,又一分为二,里间做了储藏室,放些杂物,外间就是厨房了。后来又贴厨房搭了自行车棚。想种花,便在靠西墙的地方用砖砌了个约八平米的花池。于是,便有了现在的小院,也便有了小院的情趣。
塞外的春天姗姗来迟。当京城湖畔的柳絮沸沸扬扬,柔韧的枝条轻拂情侣们的肩头的时候,小院墙外的白杨便绽出毛茸茸酷似桑椹的杨花,星星般缀满枝头。待长到手指般长短时,鲜嫩的杨叶已是铜钱般大小。借了微风在煦暖的阳光里悄声细语。一阵清风吹过,长长的杨花便纷纷坠离枝头,雨点般砸了下来,小院这里那里便落了一层。捡拾了洗净,沸水里焯了凉拌,入口微苦,然而爽口、去火、开胃,盛了一冬白菜萝卜的胃,便有了食欲。当叶儿长至杯口般阔大,叶隙漏下断断续续的蝉鸣,小院的树荫由淡漠转为浓重时,小院便是夏天了。
小院的夏天是宜人的,没有电扇,七月酷暑也不觉闷热难耐,全靠了墙外白杨撑起的巨伞,可谓得天独厚了。真得感谢这伞,没有冰箱,豆腐可以搁到第二天,不馊不粘,鲜嫩如初。或煎炒或凉拌,吃起来比现买的有口劲儿,颤颤地诱人。有人说,在海滨吃豆腐,又是一番风味,许是那豆荚受了海风浸润的缘故。我没到过海边,自然没有那个口福。却常常向往那海、那浪。白杨似懂我心,常于不定哪个夜晚的什么时候,将海的呼啸,浪的澎湃,送入梦中。于是酣睡中的我,便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痴迷中,伫立海岸了……海风掀动我挺括的风衣,展臂成翼状,我便翩翩欲飞了……早晨醒来,记起那梦,便依稀忆起昨夜那雨、那风。忽又惦起花池那花儿来了。
夜雨后的早晨空气格外清新。
花池中,争芳斗艳的花儿们,终于在昨夜暴雨骤风的洗礼后,正抖擞精神尽情享受阳光的沐浴。菊花黄得高雅,玫瑰红得热烈;美人蕉挺出鹅黄的寂寞与火红的真诚。蕉叶青翠欲滴,叶尖缀了露珠儿,晶莹剔透,映着太阳的辉煌;沿了花池边缘撒种的“虞美人”,一一戴了薄纱般轻柔的“太阳帽”,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在微风里起舞;墙根儿,春天埋下的爬山虎,正窜了藤叶贴了红砖墙壁向上攀援,坚韧的藤透着执著。我用原是菜地的沃土养育了花儿们,花儿们装点了小院,为简朴的小院增添着色彩。
小院的浓荫很凉爽,那浓荫在午后。午饭后,妻和孩子午睡。若天气晴好,我便于浓荫里放了矮桌矮凳,沏上一杯茶,四周渐渐静下来了,唯有白杨枝叶间不知疲倦的蝉,仍在热呀热地叫着。此时,我便独自拥有这午后的小院了。
独自拥有了这小院,便拥有了寂寞。我喜欢热闹,也喜欢寂寞,在这长达两小时的寂寞里,我成了自由人,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打(展)开稿纸爬格子,犹如负重的骆驼在沙漠里前行,朔风忽来,深凹的足迹灌满艰辛;可闻着花香捧读名著,为主人公的境遇欣喜或忧伤;也可掩卷息笔,凝视蓝天,让绵长的思绪凝入美人蕉火红的真诚,在远方的晴空里彩虹般闪烁。让心的轻舟在记忆的海上冲浪,抵达遥远的爱之彼岸,在那里晾晒尘封的往事,翻拣美丽……
当蝉儿不再喊热,白杨泛黄的叶子自枝头悉悉索索地飘落,小院便是秋天了。
墙外不远处,人们于田间收割喜悦。玉米田里,高粱地里,晒干的禾叶在壮实汉子的头顶雀跃。女人红红的纱巾似一团火,在秋风里燃烧。稍远处,铁牛在收割过的地里犁出一排排泥浪。泥浪滚滚,涌向天际。湛蓝的晴空下,排成“一字”或“人”字的大雁欢叫着,掠过高高的白杨林梢,向南飞去……
秋把小院的阳光染成金色,把天空擎得高远、深邃,让墙外繁茂的白杨林删繁就简,只留清疏的枝干给夕阳,远山做近影,让花儿们疲惫、憔悴、凋零,唯对爬山虎情有独钟,删减从缓。秋阳下,浓绿的叶子一天天泛红,红成了面面鲜红的旗帜,于瑟瑟的秋风里猎猎抖动。
秋近尾声。案头,小瓶里采集了花种儿;床头旯旮的塑料袋里睡着美人蕉的块根;九月菊是宿根,剪去茎,培了土,圆圆两个乳花池便赤裸了胸怀,于斜辉里舒展了黝黑而丰腴的肌肤;玫瑰丛无视秋,只是日渐疏朗,劲挺了枝丫,傲视高远的蓝天……
秋夜,读写之余,窗外飒飒的落叶声勾起我对生命过程的注视。于是披衣出屋,静观苍穹,凝视辉煌的众星。倏地,一颗流星划破夜空,坠向天际……
朔风日渐强硬,小院在酷寒里,凝重。小屋是一天冷似一天。烧煤泥的土暖气炉,炉膛烧得通红,只八、九度,数九后不过六度。我一边嚷冷,继而感冒、发烧;一边纳闷儿:人家也是一盘炉子,穿件毛衣不嫌冷,冬神何以如此待我?终于弄明白了:有了小院盛夏纳凉爽,也孕育了小屋隆冬的酷寒,便毅然于外间屋加了一个炉火。酷寒退却,温暖莅监,这才真正有了案头的精读或笔耕,好的悟性与灵感也常来光顾了。此后,每逢严冬,便是两炉火。尽管煤耗差不多翻了一番,但屋子暖和,倒也值得。
屋子暖和了,却难得有一人独处的时候。假日,若是妻带了孩子去姑或姨家小住,我便又成了自由人。笔耕间小憩,我会打开收录机,让贝多芬的《春之声》抑或《命运》自小屋的风斗缓缓溢出,瀑布般泻下,顺了门阶流淌。于是,我便全身心浸在或舒缓或迅疾的旋律之中了,竟觉得自己似一块糖,被如水的旋律浸润着,溶化着,渐小、渐小,终于消溶得没有了一点踪迹……待长长的抑或戛然而止的尾音,如绷断的丝弦自屋顶萦绕或骤落时,我找到了自己。睁开眼,窗外正纷纷扬扬地飘着鸭绒似的雪花……
那是白天,若是晚上,我也曾读着或写着,忽然童心萌动,从五斗厨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儿子玩过的玩具,关了灯,拉开窗帘,让月光泻进来,在写字台上流淌。看上了发条的青蛙,驮了一片绿幽幽的目光,不知疲倦地纵跃;给坦克加了“油”,看它所向无敌地隆隆向前,却对默然的墙壁无可奈何,炮筒戳着墙壁,墙壁岿然不动,履带打着空转儿。靠了手的调停方才掉转车头,悻悻而去。挺高兴做了一次顽童,又顿生遗憾:父母若在身边,会不会也做一次稚音,于欣喜里记忆满头的苍老呢。
岁月悠悠。小院,同我们一起,走过年轻,走过四季。它普普通通,司空见惯。然而,正是这数以万计的小院,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以自己的平凡,默默无闻地为社会的细胞——家庭,提供着栖息之地,给人类以生存,给自然以点缀。
小院,给我以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