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沉默寡言,很少与儿女们交流。在我的成长记忆里,最为深刻的印象便是父亲的无情。
第一次让我体会到父亲的无情,是在我8岁的时候。
我的家乡地处长江上游,沟河交错,水多桥多。我生性胆小,很多与我一般大的小孩早已在水中劈波斩浪,而我只能在码头前紧抓石桩乱扑腾。
一天,坐在树荫下的父亲也下了河,他向别人借来一个摸河蚌的澡桶,让我抓着,然后让我用手划水,用两脚上下蹬水。不知不觉中,我被父亲慢慢地带离码头。突然,觉得澡桶被他猛地用力一抽,然后从我的手中滑落。我惊叫起来,只听父亲大声说:“不要叫喊,用力划!”我吓呆了,手脚并用乱舞一通,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呛了几口水后,头露出水面,慌乱中,见父亲已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慢慢将澡桶往岸边移。父亲不停地放开嗓子喊:“快,抓住澡桶!”可是,就在我好不容易接近澡桶时,澡桶又被移走了。
这一天,我学会了游泳。
初中毕业后,我考取了县重点高中。临到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鼓足勇气走到父亲面前说:“爹,我明天早上就走了,怎么……走……啊?”
父亲敲敲烟锅,说:“自己走呗,田里的稻谷要收,不要你帮家里干活,十几岁的人进城去读书,还要搀要扶啊?”母亲赶紧打圆场,说:“孩子问你一下嘛。你也说得轻巧,他天不亮就要上路,又没出过远门,进城的路到哪儿去找?”父亲很不以为然地说:“有嘴就有路,我就不信他摸不到学校的门,他不是还比我们多认几个字吗?”母亲还想争几句,父亲对我说:“你明天得早起,睡觉去!”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样子,我的心中原本对未来的担忧、对新环境的向往和头一次离家的不安,统统被激愤的情绪冲得七零八落,以致半夜无眠。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城里的工厂搞技术,而立之年时,厂子倒闭了,我没了工作,整日里无所事事。在农村搞养殖致了富的弟妹们一合计,对我说:“我们把小孩送到城里上学,你有文化,负责接送和辅导,我们给钱。”我知道,他们这是想接济我,心里自然十分感激。父亲知道后,却暴跳如雷:“这是什么话,你们把孩子送进城念书是好事,我支持,但你们必须自己带自己的孩子!”弟妹们不理解,母亲不理解,我更是恼火地说:“我下岗了,难道连带几个孩子的本事也没有吗?”
母亲多次与父亲商量,央求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也不同意。最后,他说:“你们这是在害老大呀!给你们带孩子,你们给他一口饭吃,可他是一个大学生,一个大男人,一辈子就这么着?谁管他一世,谁就把孩子送去!”骂得没人再敢开口,都说父亲越来越顽固,不通人情。
我努力自学法律,两年后,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公务员考试,进了法院,全家人才明白了父亲的苦心。
经历了无数次的波折之后,我才慢慢体会出,父亲的爱是无情的,但更是深沉而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