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9年24岁时,在吉林市铁合金厂参加全国高考的。1979年高考,外语分只算10%。就是说,你英文得100分,只有10分算入高考总分。临高考前半年,我才决定参加考试。一边上班,一边复习,考一分算一分的地理历史数学都没时间看,外语只能放弃了,考试也没参加。我的高考复习策略是英明的,因为,只有阑尾炎开刀时,我才得到两个星期脱产复习的时间,其余复习时间只能在下班以后,我居然考了吉林省文科第八名。
我挑了当时最热的中国人民大学的工业经济专业,美滋滋地到了北京。一入学才发现,我是我们班35个学生中外语惟一得零分的人。这下完了,刚爆炸的自信心一下子给憋回去了。外语入学摸底考试,26个英文字母只认识前面四个ABCD,我被分在第六班,也就是全年级英文最差的一个班。第一天上课,前后左右一打听,外语考分也只有我一个人是零分,就是说,我是最差班的最差生。别人问:你怎么考零分?我说:我没考。人家说:你真傻,怎么不考?我说:我只认识ABCD四个字母,考,也是零分。还不如休息体息。别人又说:不会英文,也不能得零分。我问:为什么?人家说:英文考试是选择题。选择题就是你闭着眼睛选,也有25%的可能性答对。你的高考白白少了2.5分。我心想,靠!看来英文真是不一般,连考试方法都这么新鲜。
刚上两堂课,我就不想学了。因为英文那26个字母,我怎么也发不准音,一不小心,就同扑克牌的发音混了。下乡没事,净打扑克赌钱,扑克牌的发音是淌在血里,不容易改的。我找到系里,说:“我想换学日语。”老师说:“为什么?”我说:“日语里面起码有点中国字。”老师说:“日语可是小语种,用的范围窄。”我心想,日本电器世界第一,学了日语,能跟世界第一电器沾上边也不错。我说:“小语种就小语种吧。”第二天,老师告诉我:“日语班已满,要不你学德语?”我曾看过一本《共产党宣言》的封面,那上面有一行德文字。我一想,德文同英文都是一样的勾勾字,算了,美国比德国厉害,我还是学英文吧。
一个学期有六七门课,别的课都好懂,因为讲的是中国话,最多老师有点口音。可是,英文可真混不过去,不懂就是不懂。没办法,学吧,既然英文最差,就给它最多时间。
本科前三年,我有一半时间是学英文。什么招儿都试过了,背字典,背书,大声喊,连说带比画,睡觉前背三句话,上厕所背五个单词;买一个一块砖那么大的半导体收音机,放在书包里,走路听,吃饭听,听报告听,上街听,听了四年。
别的班的人说,你们班那个外语疯子,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不仅如此,我还读小孩的英文书,就是一页只有两句话,剩下就是唐老鸭的那种图画书。总之,到大三的时候,我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英文最快班。第一天坐到快班,环顾左右,尽是那些刚入学时看着特有学问,特可望而不可即,特高深莫测的脸。看着,看着,我的脸也绷成了高深莫测。有点庆幸,有点忐忑不安。心想,一不留神也混进这帮子里来了?!
学校公园有个英语角,天黑以后人才多起来,可能是夜幕有助于掩盖我们这些先长胡子后学英文的人的羞涩。
一天晚上10点多,我在英语角讲得口干舌燥,但仍兴致勃勃,摇头晃脑地回到寝室。一推门全屋的人哄堂大笑。我问,怎么了?一个北京同学说:“我正跟他们讲,你在英语角大摆擂台呢。我在那儿偷听了一会儿,就听着你那东北英文的声最大。”全屋人又是一阵大笑。
同学的嘲讽不仅使我难受,还搞得我心里没底了。我真搞不清老外是不是能听懂我这带东北口音的英文?我的英文是不是像中国武术似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就是接不上火。到英语角去的总是那么几个人,真就跟中国武术比赛一样,谁得第一,谁得第二,只有那几个裁判知道。如果是这样,我这英文不是自学了吗?咱同中国人不用讲英文啊!我的东北话是土点,可是中国人毕竟明白。看来,我还真得找真讲英文的人过过招,看人家懂不懂我这东北英文。
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不像现在,全中国一共就那么两三种中国人编的英文教材。农村都包产到户了,教材里还在教人民公社和义务劳动呢。单独练听力和口语的教材几乎没有,要想练习,只有找活人练。北京那时的外国人也不像现在这么多,我只有星期天到颐和园门前去等。外国游客一下车,看着哪个面善,就冲上去问:“你是哪国的?”然后问:“第几次来北京?”然后又问:“你喜欢北京吗?”这是我的三板斧,到这时候,一般游客就该不理我了。没事,要学英文只有不要脸,再说,老外知道我是谁呀?于是,我接着堵下一队。
一天,我堵到一个美国老头,他腿脚不灵,没跟大队走。我趁机坐在他旁边,那前三句已说完,得变招了。但从书上背的不管用,只能自己编。当时是美国大选,我在脑袋里想了一会儿,组织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认为谁能当美利坚合众国的下任总统?”
他说:“我支持里根,我认为他一定赢。”
哈哈!!!他听懂了,他听懂了我自己编出来的东北英文!我真兴奋,那种快感真是语言难以形容。
我又问:“我的英文是不是有东北口音?”
他不解地问道:“你是说,你是不是有波士顿一带的美国口音(波士顿在美国东北部)?”
“不是,是中国东北口音!”
那时,我熟悉的世界就是北京以北的中国,以为全世界也都应该知道。可是,那老头面带困惑地问:“中国东北在哪儿?”
我说:“靠近苏联。”
“北京不就靠近苏联吗?看地图挨得很近。”
什么?那是我第一次同一个外国人坐在一起,我感到这个老外是从月亮上下来的,那么大个东北,他都不知道,难怪他胳膊的汗毛都是黄的。那天,我恍恍惚惚地从颐和园出来。从此,星期天没事就往颐和园跑了。
七年后,我从人民大学毕业,被招聘到香港做生意。我的第一单生意,有幸和李嘉诚的二公子李泽楷联手做。那时,他是刚从斯坦福毕业的洋硕士,我是人民大学的土硕士;他不能讲普通话,我不能讲广东话,因此,我只能用我的东北土英文同他的美国英文沟通了。他在加拿大,我在香港,每晚10点整通电话。因为,多伦多股市是在香港晚间才开市。我结结巴巴的东北英文和对股票的第一次实际接触,一定使他很烦。没办法,那也是华润集团第一次越洋收购上市公司,没人指导我,我只有白天看股票的书,晚间就用。慢慢地,我们毕竟说明白了。通了一个月电话,我们最后放弃了收购,可是,无意中赚了70万元加币,那是我为公司赚的第一笔钱。
读到此,可能有人问,你凭什么那么幸运,一毕业就能到香港;一到香港,就能同李嘉诚的儿子做生意?一定有大后门。
是的,我有,这个大后门就是我的东北英文。因为1986年,中国在香港最大的中资公司华润集团,恰恰到全国最好的大学招收应届毕业生,我恰恰在那年研究生毕业。招聘考试英文时,我的英文又恰恰是非英文、非外贸专业毕业生中最好的。于是,我同二百多名毕业生一道来了香港。到了香港,我恰恰被分配到华润集团的企业开发部,因为我的专业是企业管理。我的英文和讲英文的胆量,又恰恰使我成为华润集团那年招来的管理专业中,惟一能张开嘴说英文的。当时企业开发部一共8个人,只有两个英文比我好,恰恰又都是我的老板。老板不可能天天上夜班,同在加拿大的李泽楷通电话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通着通着,恰恰杀出来一家芝加哥的公司,跟我们抢着收购那家上市公司。于是,我们决定放弃收购,卖掉了手中的股票,幸运地赚到了钱。这么多“恰恰”加在一起,促成了我到香港的第一单生意。从此,我知道了我的东北英文能用,它打开了我另一只看世界的眼睛。
读到此,你们一定以为我的英文很好。实际上,我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看懂和听懂原版的英语电视、广播和电影。为此,我每天还要坚持听一个小时的英文新闻,来维护这个不太灵光的英文耳朵。我讲英文和写英文,超过三句,别人就知道是外国人的英文。读英文算是我的强项,不用查字典,囫囵吞枣能读懂新闻、小说和专业文章。然而,即使是这样残缺不全的英文,我使用起来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为,我从不吝啬说:“对不起,我的英文不好,没有听懂你的意思,你能再讲一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