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距家七十里外的大学读书,而五十岁的继父,在学校旁的建筑工地上打工。他偶尔过来看我,总是脱掉满身泥浆的衣服,穿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军装,站在女生宿舍楼下,有些滑稽地笑着,将大堆好吃的硬塞给我,说:“这是你妈让我给你买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看人家买,就跟着买了些。”看我终于收下,他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欢欢喜喜地回工地继续劳作。
我几乎没去他工作的地方转过,怕他会当着同学的面拦住我说话。偶有一次,要出门去办事,正碰见他打了饭回来。我见他碗里是我无法下咽的萝卜,便随口说:“别老吃这些东西,油水太少。”他蜡黄的脸上几乎是瞬间便有了光彩,点头说,好,好。又热切地问:“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捎的吗?”我想了想,说,“你有空回家帮我把床头那本书捎来吧,过段时间我可能要用。”
等半小时后我办事回来,经过工地,突然看见原来蹲在地上的一群民工,跟着一辆飞奔过来的敞篷货车疯跑。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早有身强力壮的民工抓住依然急速向前的货车,翻身跳了上去。而那些年长体弱的,则慢慢地被人挤到了后面。
车上的人越来越多,几乎连站的地方也没有,有些人已经开始放弃追赶。随后,我便在那群继续向前奔跑的民工里,看到了头发灰白、身体瘦削的继父。那一刻的他,像一个突然被注入无限能量的超人,等我终于明白这是一辆可以免费捎载民工回家的货车时,继父已抓住车的后架,奋力地在一群吼叫着“没空了”的民工阻挡下,拼命往车厢里挤去。
看着那么多人用力地往下推他、蹬他、挤他,像推一个没有生命的货物,而我的继父则死命地抓住依然飞奔着的货车,不肯松一下手,我的心,痉挛似的疼起来。
继父终于爬上去,和那些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民工们肩并肩地紧紧贴在一起。远远地,我看到他脸上鲜明又生动的笑,而我的眼睛,终于随着那渐渐远去的汽车,慢慢地模糊了。
等我睡完午觉起来,听见楼下有人在叫我。探出头去,我看到没有换掉工装的继父正举着一个东西,开心地向我晃着。我跑下楼去,在来往的女生里,劈头问他:“你来干什么?”他依然笑着,说:“怕你着急用书,我中午回家取回来了,没耽误你用吧?”我接过书来,抚摩着那上面新鲜的尘土,和继父温热的气息,终于忍住了眼泪,低声问他:“怎么回来的?”
“骑着车子回来的。不过走的时候是坐车,还挺快的,一点儿也不累。”我看着他脚上被人踩破了的布鞋,浑身湿透了的衣服,在那么鲜亮的人群里,他像一棵卑微的苦艾草。
然而就是这样被我轻视着的继父,却为了我一个小小的要求,拼尽全力。两个小时,我用午睡便轻松地打发掉了;而他,却为这样一本我并不急用的书,一刻也不停歇地耗在了七十多里的山路上!
这个男人已经渐渐老去,他知道他所能给予我的也会慢慢地减少,所以一旦需要,便可以舍掉一切,倾尽其所有。尽管这样换来的,于他,已是全部;于我,依然是卑微的点滴。
可是,我终于明白,卑微并不是卑贱,如果是以爱的名义。地给了父亲五元钱。
父亲那混浊的眼里闪出一丝亮光:“报上印着我女儿的名字呢?”“当然。”“那给爸看看,看看我女儿写的什么”,我愣住了,暗忖:这篇写小妹在失去妈妈后生活辛酸的文章令不少读者潸然泪下,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呢?为了父亲少受痛苦,我对他说:“您看不懂。”就这样,我无情地拒绝了父亲。
而今,当父亲生命即将结束时,念念不忘的仍是那篇他未能看到的文章。那个时候,我很年轻,我真的无法理解父亲的固执,为什么在生命垂危之际依旧惦念着它,我依然以“您看不懂”拒绝了。岂料一个星期后,父亲怀着深深的遗憾走人了天堂……
很多年过去了,当我终于做了母亲,当我那刚上小学的女儿兴冲冲跑回家说有好消息时,哪怕这“好消息”仅仅是女儿当上值日生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我都会激动不已。
我终于醒悟:父亲当年如些强烈地想看我的文章,是想亲眼看到女儿的荣誉并牢牢守住女儿的荣誉,这一份深沉的父爱竟然多年过后我才深味,但已经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