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比妈妈早一年走进我们这个家门的。
她是个苦命人,一辈子没生过孩子,丈夫死后多年,她一直守寡,最后才成了爷爷的老伴。
奶奶进门第二年,妈妈就成了她儿媳妇。又过了一年姐姐出世了,多年寂静的家多了孩子的哭声、笑声,给这四个大人带来了欢乐。然而最忙、最高兴的还要数奶奶,就像孩子是她生的,她从没坐过月子,侍候起月子最心细,屋里屋外,村东村西,买母鸡、送喜蛋忙个不停。对月子里的妈妈和出生不久的姐姐更是照顾得样样周到。
后来,妈妈又有了我们,从此奶奶又大又肥的棉裤腰就成了我们的“睡袋”了。
奶奶虽说一辈子没生过孩子。可我们这帮孩子却让她尝到了做妈妈和做奶奶的滋味。刚刚断奶的我们因为不能再跟小弟小妹们争妈妈的奶吃了,就把奶奶又干又瘪的乳头当作能流出白白乳汁的奶含在嘴里。作为女人,虽然她没有经过怀孩子的幸福,没有经过孩子出生前的阵痛,没有经过孩子出生时那瞬间生与死的搏斗,可就在这乳头被孩子红红的小嘴含裹着的时候,她却感到了做母亲的自豪和骄傲。
在她进我们家的第二十个年头,爷爷死了。爷爷的死对奶奶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虽说她已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可毕竟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奶奶病倒了,奶奶说那是见不得人的病,年轻时比这严重得多,后来好了。奶奶整天躺在炕上脸色苍白。全家人都很着急,可奶奶死活不去医院。她说反正我已这把年纪了,死了也不是少亡。最后,还是爸爸找来了车,硬是把奶奶送进了医院。
医院根据奶奶的病情要对她进行内检,可奶奶面对男男女女几个医生和护士就是不肯脱裤子,医生怎么说也不行。
回到病房奶奶咕咕哝哝:“还脱裤子,这怎么能行,身子怎么能让别人看呢。虽说俺不是金枝玉叶,可除了自己的男人谁也不能看呀。”
由于奶奶不能和医院配合,使她的病情越来越重,甚至到了不能起床的地步,一动下身就血流不止。一直陪奶奶住院的我也没办法,只好找来了爸妈。也不知爸妈他们是怎么说的,反正奶奶同意了。
检查的结果是子宫肌瘤。医生对奶奶说:“别小看这小小的东西,它就像一个现代的避孕环使你一生都不能生育。如果您不是72岁,是27岁,手术后您是能生育的。”听了医生的话,奶奶两眼直愣愣地呆坐着。足足有十分钟,突然,奶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生早了,我生早了,我应该有自己的儿子、孙子,我白活一场……”奶奶越哭越伤心,我在一边也不知不觉陪着哭了好一阵。我毕竟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我理解奶奶的心情。她是应该有自己的孩子,就这么一个小东西,让奶奶失去了做一个完整女人的机会,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力,而生育对奶奶这一代女人又是多么重要。
出院后的奶奶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了,好像不认识我们这一帮在她那又肥又大的棉裤腰里长大的孙子、孙女,总是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们。爸妈告诉我们,要学乖些,放学回来多陪奶奶。从此,我们姐弟说话做事都小翼翼。千方百计地想出新招逗奶奶开心。然而,开心的笑再也没在奶奶慈祥的脸上出现过。
这样谨慎小心的日子艰难地过了半年。
一天放学后,我急急地跑回家可屋里没有奶奶,于是我就东家西家找个遍,没有。我一着急有尿了,去屋后的厕所时,我无意往厕所后面的小山坡一看,似乎有个人,再仔细一看,竟是奶奶。我两步三步跑了过去,奶奶正坐在草地上默默地流泪。见我去了,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哭得更伤心了。我一动不敢动。奶奶全身都在发抖,过了好一会,她缓过气来。拥着我说--“艳,你是奶奶的好孙女,奶奶命不好,生得太早,没做好女人,现在你爷爷走了,我也该走了。”
自从我在后山坡上把奶奶劝回家后,奶奶更是饭不思茶不想,总一个人发呆,不愿跟任何人说话。我知道奶奶的心事,可是却没法安慰她。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在放学快回家,然后陪奶奶出去走一走,让她想开些。奶奶看出我的用心。含着泪对我说:“艳儿,奶奶不用你操心了,奶奶只有一个念想,就是盼着早点见到你那个死鬼爷爷,我要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能生孩子,不是只吃食不下蛋的母鸡,没孩子不是我的错,不是……”奶奶说不下去了,泪水顺着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流了下来。
半年后,奶奶真的走了,急急匆匆。我们谁都不知道。
为了满足奶奶生前的心愿,我们把她埋在她前夫的坟里。现在,我已人到中年,并且作了母亲,可每每想起童年,就会想起奶奶,想起那欢乐的伤心的一幕一幕。如果奶奶有灵,我要告诉她:我们姐弟五个都是她的孙子、孙女,我们永远想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