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春天,父亲领我来到奶奶的坟前。那天阳光明媚,坟地里开满了大片金色的婆婆丁花,奶奶的坟上也开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的婆婆丁花,金色的婆婆丁花,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我不禁发问:这是谁种的吗?父亲肃穆地站在奶奶的坟前,摇摇头,但又茫然地自然自语:也许,老天真的有灵吧……
父亲只有四岁的那年春天,春脖子长,加上该死的日本鬼子烧杀掳掠,老百姓在一开春就挖野菜度日子,虽然一时还没有饿死人,但饿死人在这个春天恐怕是注定的事了。
被霸占,被践踏的黑土地上,顽强地生长着各种野菜,这些野菜在最关键的时刻,养活着人们。而在众多野菜中,在初春最早从泥土里钻出来的便是婆婆丁。在初春荒芜破败的土地上,春寒余绕,它便从泥土里伸出紫绿色的叶芽,示意着顽强的自信。
大清早,奶奶穿着一身土蓝布缝制的棉衣,挎着拐筐,拿着小铲,去村外的野地里挖婆婆丁。奶奶居住的这个村,有十几户人家,几乎家家都在吃野菜,村子附近的地里已经挖不到野菜了。
奶奶离村庄越来越远。奶奶终于找到了一片生长婆婆丁的撂荒地,奶奶正挖着,突然从远处传来阵阵枪声。奶奶打个冷战,但还是紧张地挖着野菜。枪声一直稀稀落落地响着,奶奶知道小日本这几天,把一支抗联小分队困在穷棒子山上,那山又高又陡,现在山尖上恐怕还有积雪呢。那十几名抗联战士被困在山上,可怎么活呢?那座山上,杂草丛生,怪石林立,连野菜都挖不到,山又高,气候又冷……奶奶胡思乱想到这,禁不住向远处望了一眼。奶奶又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是个妇道人家,有心没力,自己的男人又被小日本给抓走了,帮不上那些抗联战士啊……
傍晌午的时候,奶奶挖了满满一筐婆婆丁,她来到山脚下的小溪边,把婆婆丁倒进溪水中一棵棵洗。她洗干净一棵,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婆婆丁那苦涩的清香立刻给她提了神,她觉得有劲多了。奶奶洗把脸,想松口气,她突然发现小溪对岸躺着个人,一动不动。奶奶炸着胆,趟过小溪,来到那人面前。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嘴唇已经干裂,他一手紧紧抓着枪杆,另一只手拿着几棵婆婆丁菜,婆婆丁已经蔫巴,他的腿上几处受伤已看不清楚。奶奶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抗联小战士。奶奶捧一捧溪水,慢慢滴到小战士干裂的嘴中,他嘴唇开始翕动了。过了一会,小战士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先是惊慌,继尔充满了希望,他呻吟着:“大嫂……我……不行了……搞点野菜……送到山上……不然……”奶奶犹豫着:“我……”小战士呼哧了半天,又呻吟着:“大……嫂……我们……不——能——做——亡——国——奴啊——我……们……不……能……”小战士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像巨石沉进了海底……
奶奶愣愣地跪在小战士的面前,她看到小战士手里那两棵蔫巴了的婆婆丁,她明白了小战士是下山给部队搞吃的。
“我们不能做亡国奴!”奶奶慢慢站起来,把婆婆丁洗干净,然后挎着满满的一拐筐婆婆丁,向前走去。
奶奶在接近穷棒子山时,看见日本鬼子像寻臭的黄狗一样,四处搜寻。小日本鬼子想用困兽的办法把那十几个人的抗联小分队活活饿死在穷棒子山上。现在抗联小战士恐怕已无力突围了。
奶奶埋伏着,寻机上山。傍天黑时,奶奶终于找到机会,绕过小鬼子,钻进穷棒子山。可刚进山不远被两个小日本鬼子发现了,奶奶拼命跑啊跑,鞋子跑没了,围巾跑丢了,但她死死护着那筐婆婆丁。奶奶终于爬到山顶。她那筐野菜救了十几名抗联战士的命,然而奶奶在因左肩中两枪,只顾奔逃,未有感觉,因失血过多而离开了只有四岁的我的父亲。
奶奶临死前,没有给家人留下任何遗言,而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呻吟着对围在她四周的抗联战士说:“我们——不能做亡国奴啊——”
抗联小分队十几名战士,吃了奶奶采的那筐婆婆丁,恢复了战斗力,于当天半夜突出了小日本鬼子的围困。
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但父亲讲的关于奶奶的故事我却听一遍便给铭记于心。
每年春天,我都去奶奶的坟前,看着那满地金色的婆婆丁,我觉得那普通的小花开得那么质朴、圣洁、耀眼……。奇怪的是,村里没有任何人来采挖奶奶坟地的婆婆丁,就连牧羊人也是绕开这里,不忍践踏这金色的小花。
这满地的婆婆丁,开着这金色的花朵,在昭示着那顽强的生命力!
这倔强顽强的金色花朵,永远开放在我的心中,永远开放在热爱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