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破坏社会主义生产力了。”黎素扇笑眯眯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说,“那头种猪要是不让酒害死,你想想,它能与多少母猪交配,能产下多少猪崽啊。要是按它可能生下的猪崽赔偿,起码有百八十头,我看咱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赔不起。”
“你就知道火上浇油!”苏泽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我们党总该懂得,一个知识分子比一头种猪更重要吧。”
“对我来说是这样哩!”黎素扇打趣着丈夫,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来,咱干一个。想不明白什么事儿,今儿就不费这个脑筋了。”
苏泽广觉得妻子说得在理,于是两个人放松下来,一意吃喝。黎素扇喝多了,手脚就不安分了,她一会儿哼着小调用指甲去掐烛花,一会儿又从桌下伸出脚,踢丈夫一下,甜蜜地挑逗着。苏泽广觉得烛光下微醺的妻子就像燃烧在桌角的蜡烛,那么的细腻,那么的温柔。他想快些把妻子搂在怀中,于是赶紧帮着捡桌子,刷碗,烧洗脚水,铺上被褥。当一切收拾停当,他去拉窗帘的时候,发现月亮已到中天,好像天已经把话说尽,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苏泽广拉上窗帘,吹了蜡烛。屋子陷入了黑暗,但他明白,另一种光明就要出现了。他用胸中的火焰,很快点燃了妻子。
黎素扇醒来时,曙色微露,丈夫不在身边,她觉得口干舌燥,便到灶房舀了一瓢水,畅快地喝起来。清水在她体内奔流的时候,困意渐渐消退了。黎素扇回屋后穿起衣服,出了家门。她想看看平素喜欢睡懒觉的丈夫,这一大早的,去了哪里。
空中仍能望见月儿的痕迹,那是月亮彻夜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在空气洁净的地方,日月常常同时出现。只不过太阳现出的是红彤彤的肉身,而月亮隐现的是淡白的魂儿。小腰岭的春天,早晚温差很大。白天时化得稀里哗啦的大地,到了夜晚,好像被清冷的月光给施了魔法,白亮的水洼又凝结成了冰,泥也由柔软变得坚硬。那些调皮的孩子,在上学路上,专拣那些结着薄冰的水洼去踩,“咕嚓”一声,冰绽裂了,孩子的笑声起来了。裂纹光芒四射的样子,像是一朵怒放的雪莲花。有的时候小孩子踩得重了,鞋子会被冰下的水浸湿,那时他们就得飞快地往学校跑,早点进教室,脱下鞋子,放到火炉旁烘烤。
苏泽广不在院子里。黎素扇发现堆在厕所旁的大粪被人撮了一角,便明白丈夫这是上大地送粪肥去了。
小腰岭的住户,既有房前屋后的园田,也就是前菜园和后菜园,也有离家较远的自留地,人们称之为“大地”。一般的人家都有一片大地,但也有人口多的,有两片。大地少则两三亩,多则五六亩,一般用来种土豆、白菜和萝卜。它们既能作为越冬蔬菜,又可充当粮食。通常,家中的菜园是由女人侍弄的,而大地则由男人经管。苏泽广种地并不在行,所以他家的大地常常是野草疯长,虫害肆虐。为了这,黎素扇没少遭小腰岭女人的耻笑。有人说:“你们家的土豆,怎么长得跟牛眼珠一样,这么小,吃时都没法削皮吧?”还有人说:“你说苏校长种的白菜怎么只知道长个儿,不知道抱心啊?”黎素扇嘴上说:“一个吃的东西,分什么好孬啊!”可心里对丈夫也是怨恨的。他去大地干活,往往是泡上一壶茶背着,再带上一卷古诗。到了地里,草没锄几下,就坐在地头喝茶读诗了。
黎素扇朝自家大地走去。刚出村口,就碰见了生产队喂牲口的老木,他正在遛马。见了黎素扇,老木擤了一把鼻涕,说:“刚才碰见你们家老苏了,他今年可是出息啊一大早就去大地送粪,看来你们家秋天时要有好收成了!”
黎素扇淡淡地应了一声。
老木又说:“其实你们家的大地种好种孬也没什么要紧,苏校长月月开工资,不像我们,年底要是不分红,就得穷着过!”
他的话,让黎素扇心底一沉。假如丈夫出了事,家里的经济支柱倒了,自己怎么养活这个家啊。
黎素扇心灰意冷的,没有继续向前走,而是折回身,返家做饭去了。等她生起火来,烧开一壶水时,苏泽广挑着一副箩筐,汗涔涔地回家了。
黎素扇说:“我都不知道你几点起来的,睡得太死了。”
“你当然睡得死了。”苏泽广用手拂了一下妻子的脸,鬼笑着,“你昨晚醉着了嘛……”
黎素扇打了一下丈夫的手,嗔怪道:“刚挑完粪,也不洗手,就摸我脸,我得晦气一天!”
苏泽广“噗噜噗噜”地洗脸的时候,说:“咱家明年也得养头猪,靠这点大粪不行啊。”
黎素扇说:“不是还有点鸡粪吗?”
苏泽广说:“鸡粪得上到后菜园,那里不是种饭豌豆和倭瓜吗?老木说过,上了鸡粪的饭豌豆和倭瓜都面,你可得记着啊。他还说,大粪劲儿大,要是上到萝卜地里,萝卜爱烂心儿。”
黎素扇笑了,说:“没听说过大粪能把萝卜烧烂心儿的!”
“前菜园的芹菜地,我看今年换个茬吧。年年种芹菜,那块地都死性了,芹菜也不爱长,今春种点柿子椒或是菠菜吧。人家不是说了吗?地不换茬不长,人不挪窝不旺!”
“你别交代给我。”黎素扇顿了顿,说:“这些地都等着你回来种。”说完,侧过身,偷着抹泪去了。
苏泽广擦干了手,走到妻子身后,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柔声说:“平常老跟我凶,现在对我这么亲,看来是患难夫妻啊,我都舍不得了。”
黎素扇抽了一下鼻子,说:“少跟我套近乎,一个男人,手上打那么多香皂干什么啊,是不是为了那个音乐老师?”
苏泽广一甩手,说:“一派胡言!”
他们不再斗嘴,一起做早饭。做好了,唤合图和彩鳞起床。一家人吃过早饭,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洗过的中山装和书包都是半干,所以彩鳞上学提的是三角兜,苏校长穿的则是一套深蓝色便服。他们出家门的时候,黎素扇总要嘱咐一句:“看着点儿路啊!”
家中只剩黎素扇一个人时,她开始帮丈夫打点行装。内衣内裤各装了两套,外衣外裤则是一套。毛巾一新一旧,新的擦脸,旧的擦脚。肥皂香皂,各装一条。蜡烛火柴,一样一包。茶缸、刮胡刀、拖鞋、花镜,只要是丈夫用得着的,悉数装上。想想他可能要个一年半载才回来,便将刚收好的冬衣又从箱底取出。那个大旅行箱,很快就被塞得满满当当。想着丈夫一个人可能寂寞,她把半导体搁上了。再一想想他离不开书,便把几卷丈夫常看的书也装上了。不过当她拉上箱子的一瞬,突然想起书是个惹是生非的东西,万一有一天这样的书再遭禁,他不等于带去了几颗炸弹吗?于是又把书抽出来。就这样,她折腾了一上午,才收拾好行李。
小腰岭人家的午饭,一般都比较简单。但这天中午,苏家的午饭是浓墨重彩的,有金黄色的炒鸡蛋,粉红的油炸花生米,还有雪白的炝土豆丝。合图放学回来,一看饭桌的菜,叫着:“妈妈,咱家不过了?”
彩鳞笑眯眯地说:“有好吃的,过得好!”先就吃上了。
苏泽广小声对黎素扇说:“你这么做,让我觉得要上刑场了。”
“瞎说什么!”黎素扇说,“我馋了,吃点儿好的还不行吗?”
苏泽广无精打采地吃过饭,一看妻子为他打点的行装,心更加沉甸甸的,他说:“这像是带着半个家走,用不着吧?”
“你听我的吧。”黎素扇说,“有备无患。”
苏泽广朝妻子要了十块钱,说是晚上学校有个聚餐,不回来了,让她和孩子不要等他吃饭了。
黎素扇白了丈夫一眼,又一眼,哼了一声,说:“随你吧。”
苏泽广从妻子的眼神中,明白她以为他要去找新来的音乐老师。这个老师从青峰来,二十六岁,还没成家,住单身宿舍。她生得娇小玲珑,就像一个轻灵的音符,好像随时随地能飞起来。她的手风琴拉得很好,苏泽广常常以听课的名义,去她的课上听琴。次数多了,教导主任察觉了,有一次提醒他:“苏校长,音乐课您听了五堂了,地理课一堂没听,是不是安排听听?”苏泽广这才不去她的课上了。不过,音乐老师的课,有时他坐在校长室也能听到,因为琴声长着翅膀啊。
其实苏泽广对音乐老师并没有非分之想。在他眼里,她不过是落在小腰岭的一只明媚的黄鹂,专为歌唱而来的。
苏泽广下午开始清点办公室中他认为该销毁的东西。他把平素偷闲写的诗一页页从抽屉里翻出,逐一过目。这时的他宛如一个审判官,裁决着哪些诗该活,哪些该枪毙。当他读到“三更里,雨潇潇,五更后,心犹寒”时,觉得它太颓废了,就把它放到处决的行列中;而“我在月下独酌,邀一朵彩云,做我杯中的新娘”,又过于小资情调了,也被他放到阵亡者名单中。就这样,经他裁定,只剩下五首诗了。他对这五首仍不放心,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我的泪,落人黑暗,于是黑暗有了种子,生长出了黎明”,也容易惹祸,便让它作为最后的殉葬者。他把裁决的诗,连同一个断臂的维纳斯石膏像,以及一卷手抄的《纳兰词》,用报纸裹了,一并投入走廊的火炉里。只听“轰。”的一声响,炉盖震颤了一下,那些东西顷刻间就被腾起的火焰吞噬了。苏泽广叹息一声,离开火炉,回到办公室,枯坐着。待到下班时刻,他锁了门,去供销社,买了一瓶高粱烧酒和一瓶红烧赤贝罐头,提着它们到王统良家去了。
王统良比苏泽广小两岁,是个伐木工,也是个出色的猎手。冬天的时候,他去山上的工区伐木,到了春天,则回到小腰岭种地,直至秋天。王统良年轻时,看上了黎素扇,他求媒人提亲时,黎素扇说,她已经和苏泽广好上了。这让王统良很没面子,因为他相貌英俊,收入不薄,在小腰岭是数一数二的男人,而苏泽广那时只是一名语文老师。王统良悻悻地跟媒人说黎素扇:“看上一个握粉笔的,她还不得跟着吃一辈子灰啊!”
黎素扇跟苏泽广结婚了,王统良也娶了女人。他老婆很能生养,每隔两三年,就要给王家添丁进口。这样,四十多岁的王统良,有六个孩子了。因为黎素扇,苏泽广平素很少跟王统良往来,他们在路上碰见了,也就是打个招呼而已。所以王统良见苏泽广登门,十分愕然。他以为孩子在学校闯祸了,苏泽广一落座,他就问:“是哪一个干坏事了?”见苏泽广不说话,他判断,“不是老二,就是老四,这俩东西不是省油的灯!”
苏泽广连忙说,他今天来,不为公事,而是私事,这私事得喝了酒才能张开口,说着,把酒和罐头呈上。
“哎,你来喝酒,还用得着拿这个吗?太见外了!”王统良赶忙去了灶房,大声吩咐老婆,“把仓房里剩的那半只兔子拿来,红烧了,再切上一盘猪皮冻,掂掇几个菜,我和苏校长要喝点儿酒!”
王统良回到屋子后,苏泽广问:“你又去山里套兔子了?”
“前一段闲着没事,偷着下了几个套子。大前天溜套儿去,发现还真逮着只兔子。”王统良说,“可别让森管所的人知道,又该上门罚款了。”
苏泽广笑着说:“放心,哪能说出去呢。”
王家有四个在校生,以往他们放学回家,会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一样,打打闹闹的,窜来窜去。今天他们发现校长在自己家,吓得不敢吭气,猫在后屋,装模作样地写作业去了。只有六岁的老五和三岁的老六,还溜进屋子,蹭在爸爸身边。苏泽广和王统良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连小孩子都觉得无趣,老五老六又纷纷跑到灶房去了。那里煎炒烹炸的,显然比屋子里有意思得多。
天黑了,王统良的老婆把八仙桌子支在炕上,点起蜡烛,将菜一样样地端上来。小腰岭的风俗,但凡家中来了贵客,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他们要么等到客人离席后吃剩的,要么在盛菜时,从每样菜中扒拉出一点,偎在灶台前吃。苏泽广一看菜码很大,就对王统良的妻子说:“弟妹,多给孩子拨些菜,我和统良吃不了这些。”
王统良的女人高个子,长脸,宽肩阔胯,浑圆的屁股。她脾气好,能吃苦,为人实在。听苏校长说让她再拨些菜给孩子,她真的去灶房取来一只空碗,每样菜又夹了些,说:“让你见笑了,我们家小崽子太多,不够吃的时候,他们会打起来。”她夹完菜,放下筷子,端着碗出去了。王统良小声对苏泽广说:“我这婆娘,实心眼儿,你要是再喊她进来夹点儿,她还会拿个空碗来的。”
苏泽广笑了,王统良自己也笑了。他们在笑声中干了第一杯酒。
王统良说:“泽广,说吧,你一进来就拧着眉,好像又回到了喂猪的那些年。遇到什么难事了,只要我能帮的,没说的!”他拍着胸脯说。
苏泽广一五一十地,把紧急会议的通知悄声告诉给王统良。
“是不是又要搞运动了?”王统良“啪”地放下筷子,说,“把你们招到兴林,然后悄没声地下放到哪里去?”
“我怕的就是这个呀。”苏泽广说,“也许这一去,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呢。”
“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也是,说风光挺风光的,说倒霉就比谁都倒霉!”王统良说,“可怜素扇跟了你,吃粉笔灰不说,还过不上个安生日子!”
“要是我万一出了事,回不来了,我想求你帮着照看家。”苏泽广说着话时,额头沁出汗,说,“别人我信不过。”
苏泽广求助于王统良,是经过反复思谋的。他想王统良毕竟爱过黎素扇,爱过,就会在心里留有余音,愿意帮助她;其次呢,王统良是个正人君子,家庭和睦,这样的男人不会乘人之危,黎素扇就不会有失身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