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
一场透雨,又被伏天里的阳光一蒸,糜子就疯了。一同疯了的还有草,才锄过几天,又蹿出一拃多高,夺糜子的力哩。垄间的草用锄一拉就解决了,可糜子缝里的草得佝腰下去拔才能解决。巧红做活细致,就连才破土出来的毛毛草也不放过。因此,更多的时候巧红佝着腰,整个人就淹没在墨绿的糜子中,只能看到那水红衫子在风中一漾一漾的。
青木松椽一样的臂膀有的是劲,一把大板牙锄一抡扎进土里一拉,就发出哧哧的破裂声,板结得坚硬的土疙瘩都被拉了起来。在齐腿深的庄稼地里干活真是一种享受。青木锄了很远,却没了巧红的气息。巧红的气息很浓,青木不用看,就知道巧红的远近。他回头看看,见巧红拄着锄左顾右盼,就说糜子长得多喜人,还拴不住你的心?巧红不应答,捋了一把头发,又佝下腰去拔草。青木不锄了,点了一根烟。他要等巧红撵上来一块儿锄才有劲。一根烟快吃完了,巧红还没撵上来。这不是巧红的风格,巧红干活不弱给他。青木嗷嗷了两声,巧红还是没理会他,他便索性唱了起来:
心肝肉来小妹妻,
你想我来是假的,
去年从你门前过,
屁股一扭脸朝西,
生怕哥哥到屋里。
谣曲是男女对唱,他唱一段,巧红最爱接下一段。可巧红没吱声。他把“生怕哥哥到屋里”这句又唱了一遍,巧红非但没接,又跳下沟崖去了。青木就冲着那沟崖说,没一顿饭工夫你就跳了三次,小心把龙王庙冲了。说完就笑,自己接着唱下一段:
心肝肉来小哥哥,
怪我怪我错怪我,
我家门口是大路,
村子大来人又多,
叫我怎么喊哥哥。
一个大男人唱女声,嗓音就得往细里憋,再往上提,听上去就滑稽得很。青木唱女声,巧红就会接男声。可巧红蹲在沟崖下不接应,青木就没心思再唱了。谣曲一共十二段,他能一字不落地唱下去。他就是想和巧红逗上一逗,巧红没心思接应,他也觉得没意思了。
巧红的老毛病又犯了。结婚后巧红一直怀不上,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五年了才开怀,巧红整天两只手护着个肚子,像抱着个瓷瓶。谷雨一生下来,巧红就像抓住了命根子,生怕有个闪失,眼睛耳朵嘴巴手脚心思全都集中在了儿子身上。出月后正赶上黄豆熟麦的季节,这季节暴雨、冰雹、狂风多,哪个都是灾难,龙口抢黄,月婆下炕,闺女出阁,秀才出庄,何况那年雨水广庄稼好。巧红也下了地,可是一下地,干不了几把活,就说青木,你听是不是谷雨在哭。青木说疑神疑鬼,就是谷雨哭,离得这么远能听得见?巧红说我咋老听见谷雨在哭。青木说那是你灌上了耳音,风吹草动都像儿子哭哩。一个上午,巧红往沟崖下跳了七八次,中间又跑回去一趟。巧红红着脸说我老听见谷雨在哭,老想尿,可蹲下又尿不了几滴。青木嘻嘻一笑说你就地蹲下尿你的,又不是没见过没用过。巧红就捣了青木一拳头。夏庄稼进仓,巧红就落下这毛病,干活干得正起劲,只要一支起耳朵听,下一步准往沟崖下跳或往豆垄麦垛后面跑。青木心疼女人,五年才开怀,村子上不是没有看笑话的人,压力有多大,爹娘对他已经说过再不生就得离了的话。头胎就是儿子,她耳朵里当然灌满了儿子的哭声。他带巧红去看过大夫,巧红死活不去,说臊死人了,这毛病又不是啥大病,谷雨大点就好了。
巧红上了沟崖,青木说谷雨都一岁过了,又有娘看着咋会有事?娘生了我们六个,领了一辈子娃娃,个个领得虎背熊腰的,还怕把谷雨领不好?谷雨是婆婆心尖尖上的肉,让婆婆带着比自己带还放心,巧红当然放心了。谷雨现在都把奶奶当娘了,不拿奶头哄叫不到怀里来,叫来了咕咚咕咚地疯吃上一阵子,又钻进婆婆怀里去了,仿佛巧红只是个奶瓶儿。
巧红跟了上来,看也没看一眼青木,就往前锄去。青木说现在有儿子了,就有势了,看你溜滑,糜谷都让草淹了。巧红翻了青木一眼,继续往前锄。青木只是想逗一下巧红,庄稼让草淹了,她比谁都着急。巧红可是过日子的女人。
巧红佝腰下去,两个屁股蛋子圆丢丢的,一拉锄屁股一颤一颤。青木最喜欢摸巧红的屁股,他轻巧地往前蹿了一步,在巧红屁股上摸了一把,又拧了一下。巧红直起腰来,青木就从后面抱住了她。巧红没心思和青木玩耍,往后一退,很准地踩在青木的脚面上,青木提着脚哇哇地叫起来。只要到地里,青木从不穿鞋。挨过了疼痛,青木追了上来,斜眼盯着巧红的胸脯看,两座小山包撑起那水红的衣衫,随着巧红拉锄一挺一挺的。青木心里痒痒,嬉笑着说馍头熟吧。巧红又站下了,娃娃的哭声又在耳边萦绕着,奶头就一憋一憋的,像要破了。青木越过糜垄,往巧红跟前凑了一下,见巧红没反应,就扑上去抱住说我快渴死了,嗓子里冒烟哩。说着嘴巴已隔着那衫子衔住了乳头,两手去掀巧红的衣襟。巧红回过神来一用力,青木就被推得一个仰躺,倒在糜地里。巧红掉下了脸子说大天白日的真不害臊。青木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巧红往前锄去,可那娃娃的哭声猫叫一样细而尖,就像什么东西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下划过,奶头就像往里充气似的一下一下地鼓胀,要爆了似的。她又跳到沟崖下去了。
巧红从沟崖下爬上来,青木说你还不如回去,你这样让人咋干活?巧红不高兴了,说你干你的,我干我的。青木说可你这样,我咋干活?就像犁地,一头驴站下了,另一头驴咋走?
巧红实在撑不住了,便揭了衣襟对着糜子挤起奶来。乳汁落在糜叶上又流到地上,乳香味儿就飘散开来。儿子过了满岁了,早就贪上了五谷,公公婆婆已不止一次催促她断奶,让她生第二胎。政策规定只能生两个,间隔期四年,胎数管得很严,年限却管得很松。女人只有断了奶才能再怀,她也想着断了,再生上一个,撂给公公婆婆抓养,然后和青木进城里打工。青木说得对,这土地就是把人种进去也长不出好日子来了。巧红这几天给谷雨喂奶就一天比一天少了。要让奶憋上去,就不能经常挤,经常挤就和娃娃还在吃一样,是轻易回不去的。可她实在没办法,那哭声就像谷雨厚墩墩的小手抓捏她的奶头。
几次跳沟崖跳出了几身汗水,浑身就乏困酸软,巧红躺在蛇皮袋子上歇缓下来。青木也躺下了。巧红薄薄的水红衣衫被搓上去了一些,露出一圈白晳的腰身来。青木拔了一根毛谷子去触摸那腰身,巧红给了他一巴掌,把衣服拉下来裹严实了自己。
有两只麻雀在草地上刨食,它们刨开地皮,啄食鲜嫩的草茎。一场透雨让地皮酥软了,麻雀的爪爪一刨,嫩黄的、粉红的、淡青的草根就露了出来。它们边啄边叫,蹦蹦跳跳地互相追逐。山风刮过坡地,一点都不野。青木偷眼去看巧红,巧红不知在想啥。忽然一只麻雀就跳到另一只麻雀身上去了,青木看得皮紧骨壮的,他伸长脖子窥了巧红一眼,发现巧红并没看那对麻雀,目光痴痴的,就有些失望。巧红要是看见了,他就能在这野地里把事做了。青木把手伸过去,抚摸巧红的腰身,又挨了一巴掌。青木扑过去将巧红压在身下,巧红恼怒了,连掐带咬。青木嗷嗷大叫着撒手滚开,胳膊上已给巧红掐拧出几个青印,肩膀也被抠了两道血痕,火辣辣地疼。青木没想到巧红这么对他,蹬了巧红一脚,到阴凉地方躺着去了。平时巧红会像做错了事的娃娃到他身边来,可今天他躺了好一会儿,巧红都没来。偷眼去看时,巧红已锄到远处了。
一群鸟飞过了头顶,又一群鸟飞过了头顶,太阳就坐在山头上了。巧红扛着锄一阵风似的回家了。青木悠悠浪浪晃到家,巧红已做好了饭。吃饭时青木不说话,脸子拉得老长。巧红说我看看,还越来越娇嫩了,苍蝇爪爪蹬了一下都当大病害哩。说着拧了青木的脸蛋一下,又捅了青木的胳肢窝一下。青木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女人脸皮薄,先说了话,就算道歉了。青木再板起脸孔来,也就没意思了。
谷雨跟奶奶睡,巧红逗了一阵谷雨。谷雨掀了几次衫子,巧红没给喂奶,她给婆婆说从今个起断了奶去。婆婆说就是,断了去。巧红亲了谷雨几口,回到自己的窑里。见青木还坐在那里,巧红说还不睡?青木虽不生气了,却硬撑着说你这人咋了?城里人吃过饭还散步消化消化呢。巧红说那你就学城里人出去散步吧。
巧红一边打开包袱,一边说这谷雨个儿长得太快了,三天两头就得誊鞋样子。巧红这么说着,看了青木一眼。谷雨的鞋样从前洼水灵儿家誊来还没一个月,就是小了往大放一圈儿是个啥难事?青木知道巧红在找借口,心里笑着,嘴上却说不用去誊样子了,下回咱去赶个集,儿子能穿买的鞋了。巧红停顿了一下,说娃娃是笼里的馍馍,一蒸一个样子,买一双鞋花十几块,穿不烂就穿不成了,白糟蹋钱。青木说我就喜欢糟蹋这个钱。
青木本来还想憋一阵,可他实在管不住自己了,就抱住了巧红。巧红没反抗,青木就举起巧红来,巧红却一缩身子逃开了,说看把你精神大的,我去洗脸了。青木两把就扒了个净光,巧红一上炕,他就将巧红箍进了怀里。青木做那事的时候巧红一点也不主动,连个声气都没。青木觉得没意思,草草地完事。巧红钻出被窝,青木打了两个哈欠,说睡吧。
青木的呼噜声响起来了,巧红摸索着穿好了衣服,轻轻出了门。出了大门那哭声就响亮起来,一浪一浪地扑过来,哭声就像找不到奶头的小嘴乱咂乱嗍,这让她的两个奶头格外地憋胀生疼。村子一片漆黑,像堆满了高高低低的铁疙瘩。多熟的路到了晚上都是陌生的,巧红走得磕磕绊绊,跟头流星的。
一道深沟像大刀砍下的,将村子劈成两半,这厢住着朱家,那厢住着牛家。门对着门都能看得见窑洞里的灯光和人影,可要走到一起,一上一下有六七里。夜里,很少有人翻这沟,累人不说,这沟还邪气。谁也记不得这沟里死过多少人,有失脚滚落摔死的,有被日子逼得没办法跳崖的,有在沟坡里放牲口割草被上面扑下来的山洪卷走的,也有莫名其妙地死在沟里的,都是冤死鬼。最多的一次死过九个人,是朱牛两姓为了争地盘,打了族架。沟两边的人都想将对方箍在沟底,结果两姓人就在沟底相遇了,一天结束,共死了九人,伤者无数。据说冤死鬼只有拉到了替死鬼才能投胎转世,鬼怕白日不敢出来,夜里沟里就到处是冤死鬼,等着拉替死鬼。春生有个晚上找赤脚医生给奶奶看病,到了沟里被三个鬼摁住了,都要拉他去,结果三个鬼打起来了,他才捡了条命。说得活灵活现,吓得有人尿过裤子。只要夜晚有人吼曲儿,必是有人要过沟,村里人叫吼夜!
巧红到了沟沿边心里发憷,是月头还是月尾记不清了,一点亮气都没有,沟墨黑得像吃人的大嘴。巧红硬着头皮往下走,刚下到半坡就摔了一跤,爬起来就听到一种像鸟又不像鸟的叫声。又想到种糜子的时候,老聋子从沟坡滚下去死了还没过五七,心里直打寒战。巧红对着摔倒的地方唾了几口唾沫继续往下走,快到沟底了,又跌了一跤,耳边是杂七杂八的声音,就是没了那尖细的哭声。巧红心里说这个小坏种,你哭出个声儿来也顶个事呢,偏偏这时没了哭声儿。越走越害怕,越害怕手脚越不利索了。忽然,沟沿上有了吼声,粗壮高亢的吼声:
大河向东流哇,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说走咱就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