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宿舍也有只青紫蓝。他们叫它青紫蓝。耳朵短,毛色晦暗,个儿不大,九斤。它的主人淌着鼻涕跟我要五毛钱。四毛钱成交。我先给他两毛,另外两毛让他看了看。已经是下午了,他抱着他的青紫蓝到我家来。那家伙一路上很不老实,好像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显然不是头一回。我们俩,我和它的主人,一路没话。他把兔子放进我的兔子窝,我们等着。没错,这个公兔子是个老手,见过世面,它不急,蹦蹦跶跶,比在自己家还随便。接着,它向我的青紫蓝凑过去,嗅。它也嗅它。剩下的事情很简单:吱的一声,我掏钱,他抱兔子走人。不料吱的那一声太凄厉了,我们俩都一激灵。公兔子被追得满院乱窜。有什么东西在空中飘,是兔子毛。一时间我们都没看清楚。我的青紫蓝衔了一嘴兔子毛,还带着血丝。它咬了它!我急忙进去按住母兔子。它后腿蹬地,像一张绷紧的弓。我和我的同伙。那个公兔子的主人,我只能这样称呼他。各自安抚自己的兔子。那个老手浑身发抖,屁股上被撕掉一块皮。我有点幸灾乐祸,把刚掏出来的两毛钱又塞进口袋。
黄昏时刻,风凉了,阳光粗糙。同伙教我揪住母兔子的耳朵,把它从墙角拽出来。这时候母兔子的屁股死死地抵在墙角,公兔子不可能完成它的任务。它趴着,后脚爪紧紧抠着地面。我把它拽出来,拖到兔舍院子当中,你不来也得来,非来不可,现在你不是青紫蓝,我不当你是,现在的你就是一只普通母兔子,不对吗?既然你能接受那个小杂种,就没有道理拒绝这一个。我为你选定的,我也不叫它青紫蓝。是,你咬了它,咬就咬了,说心里话我也讨厌它,给它点颜色看看没错,可你干吗这么凶恶?我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恨不得把它一口咬死。你吓我一跳,你让我有点……怎么说呢,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你的火气从哪来,你的仇恨,毫无道理,你又不是一条狗,而它好歹是你的同类,那只公兔子,人家不是有意伤害你,这个你懂,我知道你肯定懂。将就点吧你,目前除了它我找不出更好的了,你可以蔑视它,但必须接受它,这是每一只母兔子生来的责任。然后,我让它立刻滚蛋。
好几次,公兔子在他主人的鼓励下凑上来,又吓跑了。母兔子发出嘶嘶的声音很可怕,那不是兔子应该发出的声音,至少我没有听到过。我揪紧它的耳朵,按着它,让公兔子放心。可它不敢过来,被吓破了胆。没办法,它的主人拉它过来,冲着母兔子的屁股,让它嗅,嗅着嗅着它就扒了上来,开始鼓捣。母兔子想蹿出去,但耳朵在我手中攥着。它发出嘶嘶的叫声,下颚贴紧地面,身体僵直,后腿紧绷。公兔子。那个老手。根本没有热情,它干一会儿,停一停,像应付差事,简直就是磨洋工,瞎鼓捣半天,始终找不对位置。那天天色昏暗,周围静得出奇,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躲了起来,会喘气的只剩下我们四个,我们蹲在兔子窝里,反反复复干这一件倒霉事,我们都快烦死了,那个废物,你不能强迫它,又不能代替它,这种事只能诱导。诱导也不行。它累垮了,完蛋了。它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提回来,放到母兔子背上。但是,没用。
你知道兔子尾巴的功能吗:接受你的时候它向上翘起,翘得不能再翘;拒绝你的时候就朝下扣,把屁眼遮住。兔子尾巴虽然短,对付这件事满富余,它要是不乐意,你公兔子累死也白搭。但我的同伙不服气,他不想掏出两毛钱还给我。同样,他给我我也不要。我们不能半途而废,输给一只兔子。
我用一根细线绳拴住母兔子尾巴。只能这样把它翻过来。兔子尾巴是一根很细的脊骨,没多大劲,上面的毛深灰色,底下雪白。我揪住线绳的一端,从兔子后背倒拽着拉起来,勒紧。让我的同伙再把公兔子放上去。放在母兔子背上。这个混蛋,它爬上去一动不动,像个死尸。我的同伙有经验,轻轻拍打它的屁股,啪啪啪啪啪,起先慢,后来快,乓乓乓乓,越来越快,咣咣咣咣……奇迹发生了,公兔子果然跟着主人的节奏动作起来,不情愿但不由自主,它的本能被唤醒了,想停也停不住,它没命鼓捣,浑身哆嗦,吱的一声瘫软下来。我的同伙。现在不是了。抱起它,接过我的两毛钱,走了。
青紫蓝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匍匐着,下颚紧贴地面,嘴唇快速翕动,不再发出嘶嘶的声音,也不动。我费了很大的工夫解下它尾巴上的线绳,当初系成了死扣,光线又暗,我的手使不上劲,有点哆嗦。
四
我想我应该整体描述一下我的青紫蓝:它的身体大约有一尺半长,毛色浅灰,那种黑白相间的灰,很纯粹,嘴唇和鼻子是白的,从肚皮到尾巴根也是。它脑袋不大,宽额头,窄脸,眼睛黑色,耳朵长而阔,布满血管和神经。以前有一只耳朵立不起来,如今两只都耷拉了。它不好动,越来越不好动。平时蹲在兔舍院子里,屁股抵在墙角。一般情况它不愿意进兔舍里面,和它的体型比较起来,兔舍有点小。除非下雨,它才把身子退进去,留半个脑袋在外面,耷拉着两只耳朵,乍一看你以为是条狗,沉默的狗。目光阴郁。
它怀上了。毫无疑问。
我在它后腿之间,接近脊骨的部位摸到了一些小颗粒,蚕豆大。它任随我摸,不挣扎也不反抗。它的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中午,天气好的时候,我坐在兔子窝里和它一起吃饭,晒太阳。我掰窝头或者馒头给它。它吃得很斯文,不比平时多,也不比平时少。以前我说它的眼睛是黑色的,不对。在阳光的直射下是灰的,几乎透明的灰,清澈,空旷;如果仔细观察,似乎那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我永远不可能了解的;再仔细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青紫蓝,它对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毫不惊讶,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或许它知道,不久的将来,它的身边将出现许多青紫蓝,和它一样的体魄,颜色。它们将越来越多,我也将重盖我的兔子窝,二宿舍最宏伟的兔子窝。当然它什么也没说。我的青紫蓝,不知怎么了,它的平静让我有点紧张,隐隐的,莫名其妙。我掐算着时间,还剩八天。我放了一些稻草在窝里。我没打算让它在窝里生,现在的兔子窝太小,盛不下它,那个小窝它根本钻不进去。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一只兔子来说,这个时候,你必须有所行动,履行一个母兔子的本分,那是天生的,你不可能违背自己的本性。比如到处刨刨挠挠,好歹应付一下,象征性的,不必太认真。但我需要亲眼看到这些,然后为你准备一切。至于说那只公兔子,那只差点被你咬死的自称青紫蓝的家伙,我承认它配不上你,但它已经消失了,对你来说就是永远地消失了。现在在你肚子里生长的是你的后代,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我的心血,我的希望,我们的合作。跟别人没关系。我知道它不是你的对手,那个废物,混蛋。我相信,你打得过它,但你打不过你自己。咱们干脆直说了吧,其实,咳,我也一样。
不骗你,我真是这样说的,磨磨叽叽,对着一只兔子。这不是一只普通的兔子,它是青紫蓝,真正的兔子,十三斤半,现在更重。它懂我的话,应该懂。我的意思是说,任何时候,你都不能小看一只兔子。
我的父母干什么去了我不知道,反正是走了,去参加一个学习班。好像是这么说来着,我忘了。他们还嘱咐我这个那个,怎么熬小米粥,怎么煮圆白菜等等,我都忘了。他们走后,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和青紫蓝。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它身上。剩下的时间只有五天了。我算过无数遍。换了别的兔子,到这个时候早急眼了,随便一根树枝、布片它们都会叼住不放,慌慌张张塞到什么地方去。但青紫蓝不是,对我放在窝里的稻草它看都不看一眼。它的身体很笨重,懒得移动。也不是,我觉得它有点故意。它在挑衅,跟我,跟它自己。它的呼吸粗重,它的镇静很可能是。假装的。
我不愿意这样想,我不能不这样想。还剩最后三天,或许不到三天。我的脑子有点乱,眼看那个亘古不变的时间表作废了!太阳照常升起,天黑,天亮。但是它,青紫蓝,无动于衷。好,你不愿意刨洞,不做那份无谓的努力,可以;你也可以不叼草,因为那是我故意丢下的,不是你自己找来的,也行;但是,到这一天你必须撕毛。站起来,咬住肚皮上的毛,刺啦一声。这是你自己身上的毛,为了你自己的儿女。
又过了一天,青紫蓝仍然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