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呼呼地摸火柴抽烟,吓得玉和差一点翻下椅子,面色惨白,不知所措。好容易看清眼下的局面,玉和只得先安抚哇哇大哭的女娃,又与主妇争着去救地上的鱼,争着用扫把和抹布清理污秽。幸好装鱼的是铝盆,没砸破。主妇回头将鱼用清水漂一漂,略加油盐,还能上桌。
“你急什么急?人家这不是在吃吗?”主妇把筷子重新塞到丈夫手里。
一顿回锅鱼吃下来,邱天保还是喝醉了,脖子都红红的,哭出一把鼻涕一把泪,先是骂法院判决不公,接着骂自己脑子里长草,再骂某人落井下石,骂某人见风使舵,骂某人皮笑肉不笑,骂某人明明输了棋偏不认账……都是一些玉和不知头也不知尾的事,让他接不上话。只有妈那个×妈那个×妈那个×一类口白,“你小子”“我老子”一类前缀,玉和倒是听得耳熟。
玉和不再说话,只是一听对方说“吃”就赶紧操作筷子和嘴巴,全身紧张,一直持续到欠身告辞而去。
四天之后,一张小楼梯就由玉和求村里的木匠打好,托拖拉机手捎去县城。据说那楼梯又光洁又结实,长短恰到好处,还有防滑倒的挂钩,显然是来自一种用心的观测。邱家人见了喜不自禁。
但玉和再也没有去过那一家。有时捎去一包茶叶,有时捎去半袋豆子,这点人情倒是有的,但他不愿再进那扇门。日子久了,熟悉他的人才得知,他无非是嫌邱家缺文少墨,不遵礼数。做女儿的不会叫人,是个哑巴么?当主妇的在客人面前穿短裤,白花花的肉晃来晃去,天气再热也不能如此不成体统吧?再说吃饭,主先客后,这是规矩,就算是吃碗老萝卜烂白菜也得讲究的,为何推让几下你就要瞪着眼睛砸碗?你拷问犯人啊?你痞子闹场啊?真是莫名其妙。人家客方一个肚子是来装饭的还是来装气的?一餐饭下来没长肉还要吓得掉肉啊?
最后一个捎豆子的人回来时说,邱天保已经搬家。相关的好消息是,因为不少群众一再上书,法院重审案件之后终于对邱天保改判。这家伙命好,八字硬,居然还得到某个大人物的赏识,虽写下一份深刻检讨,但最近被提拔为副县长了。
听到这事,吴先生点了点头。
“你不高兴吗?”传信人觉得对方还应该有更多表情。
吴先生提着牛鞭出门,“高兴什么?这家伙,落难惹人怜,得势遭人嫌。”走出地坪好远又在柳树林那边扔过来一句,“你们看吧,他那张嘴巴又会变成大屁眼,到处喷屎喷尿,哪个受得了?”
邱副县长是否到处喷屎喷尿,不得而知。不过他当然不会忘记玉和,据说很快就捎话来,邀他去县城走一走,请他去看什么大戏,接他去赏什么灯会,但玉和充耳不闻,就当没这回事。有一次,副县长在路上见到他,远远就要司机停车,热情万丈地迎上来,但玉和借口手上有泥水,没接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自始至终也只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不咸不淡地支吾一下。
老伴事后埋怨他:“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们这对冤家也结得不容易。照我说,冤仇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么,你呀……”
没料这句话引发玉和的勃然大怒:“我又不是个疯子,凭什么要握手?凭什么要应答?”
“他问问你有什么困难,怎么说也是好意吧?”
“困难?我最窝心的困难,他装模作样不知道?”
“他可能……真是忘记了?”
“这种事都能忘记?那他就更不是个人!”
老伴吓得舌头一伸,再也不敢接话。
一天,四五个乡干部一齐来到玉和的地头,见两口子栽瓜秧,就这个帮忙点粪,那个帮忙覆土,另有人大张旗鼓地砍树枝扎棚架,“吴伯”“吴爹”“吴先生”一类叫得特亲热,递烟点火一类动作也让人应接不暇。他们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是想接先生去县城走一遭,帮他们去拉拉关系,解决乡政府旧楼改造的资金问题。照他们说,这四乡八里就吴伯面子最大。不然邱副县长为何三天两头就要问到他吴玉和?他雪中送炭青松傲雪慧眼识英雄的感人事迹谁个不晓?
玉和一直不吭声,最后冷泠一笑:“我是三岁娃娃吧?你们还要我去找那个王八蛋,不是偏偏要踩我的痛脚?”
众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黄乡长怯怯地问:“你说哪个是王八蛋?”
“你们说哪个,我就是说哪个。”
“这就怪了。前……前……你与他不是来往最多么?在他最倒霉的时候……这可都是邱副县长自己说的。”
“那是我看在他落难。”
“吴伯,这我们就不懂了:一面破鼓,补它是你捶它也是你?”
“有什么不好懂呢?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他蒙冤落难,我要行公道。他伤我太深,是亏了私德。懂不懂?公道与私德是两笔账。诸葛亮气死周瑜和哭吊周瑜也是两笔账。我吃了五十多年的干饭,连这个账都算不清?”
众人说不过他,甚至听不懂什么诸葛亮的账。另一个干部只好苦着脸另找话头:“吴伯,你就算是帮我们一个忙吧。你看我们那个办公楼,实在破得像个猪窝了。昨天一下雨,我在房里摆三个桶子接漏水呢。老鼠天天在我头顶上打架。你老人家菩萨心肠,大人大量,德高望重,对我们全乡的发展建设功勋卓著!这样吧,你老人家消消气。到时候我们在城里最好的酒馆摆上一桌,你与人家老邱相逢一笑泯恩仇,往事一笔勾销……”见玉和一张苦瓜脸正在转暗变黑,又赶忙顺着来,“哦,当然啦,都按你老人家的要求办,人家邱副县长肯定有个说法。是不是?我向你保证,事情一定圆满解决。今天我一个脑袋赌在你这里……”
“这关你们什么事?”玉和把来人的一张张脸盯过去。
“我们不就是要促进团结么……”
“在酒馆里搞团结,我娘听得到?我娘有这么长的耳朵?”玉和哼了一声,挑起粪桶径直下坡去了。
大家拍拍脑袋,这才想起一个重大疏失:玉和老娘的坟头在这里。既然事情因她而起,当然就得在这里了结,酒馆里再圆满再伟大的团结也是锣槌没打在锣上,不合吴伯的章法。
日子就这样过着,有晴有雨有暖有寒地过着。又一个冬天到来了。村里遭遇一次山火。那天风太大,烈焰横窜,火团远跳,几乎逢路过路逢溪过溪一往无前。离火舌还十几丈远的林子,哪怕隔着荷塘或地坪,一眨眼就由绿变黄和由黄变黑,然后噼噼啪啪自燃,把在场者都吓得差点尿裤子。谁也没见过这么疯魔的火,不知道如何对付。玉和的儿子就是在火场差点丢了小命,黑乎乎的一团送到医院时,冒出皮肉焦煳的气味。
听说儿子需要清创、消炎、植皮等费用两三万,母亲几天来以泪洗面。玉和赶到医院时,女人告诉他很多人都来看过了,其中包括乡干部和邱天保,都在着急钱的事。
玉和忙着倒水和打饭,又去上厕所,好像没听到。
女人吞吞吐吐地说,邱天保还批了一张条子,要县民政局特事特办,参照抢险抗灾英模待遇,给伤者家庭补助一万元。
玉和愣了一下,接过纸条看看,顺手撕成碎片,扔到地上还踩一脚。“无聊!无聊。”他冲着墙角瞪眼睛。
“你要死啊?”女人大惊,忙不迭地捡起碎片,“你挨千刀,你下油锅啊。这是什么时候?你还称什么大?赌什么气?耍什么横?”
“你也不看看,那么多错别字!”
“你抠什么错别字?你是比他会写字,但你的字不值钱,有什么用?”
“我的儿,我自己来管。”玉和气歪了脑袋,“没有钱,我去卖血,卖房子,沿街讨饭,总可以吧?”
“没见过你这号人,一条路要走到黑。”
“对,就是走到黑。”
“不就是一句话么?那句话能吃?能穿?能生金子?”
“列祖列宗在上,儿孙后代在下,我没得到这一句话,还算个人?还算我娘的儿?”
“你娘是有儿了,我的儿……”女人嘴一歪,哭着夺门而去。
吴玉和翻了翻医院账单,果然出门去卖血。不过他年纪偏大,个头瘦小,面相还丑陋,被采血的护士皱着眉头瞥了两眼,当歪瓜裂枣打发出门。他想了想,只得坐车来到一个小镇医院,找到一个当医师的亲戚,算是走后门通融,偷偷卖出了红色液体。那里有个病危者正好需要这种血型。“你们肯定还有病人!是不是?肯定还会有难产的、中风的、撞车的、跳楼的、闹癫痫的……”他捏着钞票还不愿走,一个劲地纠缠这个或那个医生,恨不得这一刻有千万人大祸临头,都抬进急诊室,都气息奄奄,都急需他价廉物美的鲜血。不用说,他望眼欲穿也没有等到这种奇观,倒是自己几乎被亲戚轰出了院门。
他这才感觉自己有点头晕,两脚如同踩在波浪上,周围一切飘忽不定。扶墙歇一会儿以后,他喘口气再走,差一点撞到树。有位路过的熟人发现他脸色不好,问是不是要用脚踏车驮他一程。他缓缓地摇手,说自己不过是想赏一赏风景,不过是在等一个朋友哩,不急着走,不急的。
他其实很想叫住那个骑车人,请对方帮一把,但不知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还是咬紧牙继续观赏美丽秋色。
儿子出院回家后,身上虽有几块疤,但行走什么的已无大碍,让全家人松了一口气。“不吃嗟来之食,饿死了吗?饿死了吗?”玉和对这种结局兴高采烈,冲着儿子问一句,冲着老婆问一句,冲着邻家的鼻涕娃娃也问一句,问得他们都迷迷瞪瞪。然后面对门外的重叠山峰摆上一碗谷酒,好好地豪壮了一番。不过,治伤所欠下的债,以后得慢慢偿还了。从这一天起,这一家不开电灯,晚上能摸黑就摸黑。这一家也不用肥皂,洗衣时只用草灰或茶枯凑合。玉和豪壮地戒了酒,不买烟,胶鞋换成草鞋,皮带换成草绳,着装像个叫化子,在务农之外寻找一切挣钱的生计。他以前从来不去屠房的,总觉得那血淋淋的砍杀,嗷嗷嗷的惨叫,实是不仁,实在戳心,但现在也不能不硬着头皮去那里帮着操刀行凶。他以前从不挖坟砖的,即便是挖一些无主的野坟,死者为尊,虽殁犹存啊,后人岂能咣咣当当地打砸抢烧横加欺凌?但眼下的青砖值钱,卖一块就赚两角哩,他也不得不寡廉鲜耻地扛着锄头混入小人行列。最后,他还跟着后生们上山倒树。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汉,还经过多次卖血,在根本没有路的陡坡上和密林里蹿上蹿下钻来钻去,被马蜂刺,被树刺扎,被毒草割,被风雨淋,一张沾有青苔和泥沙的脸经常像恶鬼,落在水潭里吓自己一大跳。
他手捧清水洗了几把,才在水面倒影中辨出自己的苦瓜脸,兴之所至,还随口吟出一联:“人面兽心方可恨,兽面人心又何妨?”
他那干瘦如钉的两条腿越来越哆嗦和晃荡了。终于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肩头重量消失,膝盖和腰身忽然舒坦,阳光明亮耀眼,山风鼓荡爽身,整个身体有一种飘起来、浮起来、飞起来的感觉,有一种浮游在五彩天宫里的自在逍遥。
这才是人过的好日子啊。他差一点笑了起来。
其实他是在村民们的大声惊呼中,一失足便连人带树坠下山崖。几只鹤鸽在那个落点的周围大叫着绕飞不已。
落物惊起一大群金色蝴蝶,如一朵灿烂浪花升起来,然后缓缓地溅散。
村里人在谷底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嘴巴、鼻孔、眼眶、耳穴里都流血,手腕已无脉跳,全身正在变冷。玉和,玉和伯,玉和爹……大家的喊声撕肝裂肺,然后在村里引发一阵阵炸响的鞭炮。家人们哭号着,发现他手冷如铁,只得赶紧给他洗身与换衣。据说尸体僵硬后就不方便这样做了。
遵照他以前有过的交代,丧事一切从简,比如道场和傩戏是断断不可。但有些规矩则不得马虎:儿孙晚辈一定要跪着守灵,白豆腐和白粉条一定要上丧席,香烛一定要买花桥镇刘家的。那一家的质量最好;祭文一定要出自桃子湾彭先生的手笔。那是死者生前最为知心的文友;出殡的队伍还一定要绕行以前的两个老屋旧址。死者在那里度过几十年,必须向熟悉的土地和各类生灵最后一别。
入殓前,儿子发现父亲大睁双眼,目注苍天,不论亲人如何揉,如何搓,如何抹,眼皮也只是半闭。他的牙关紧紧咬住,咬出了一个宽宽嘴形,咬得腮帮微微鼓起,整个一张脸有些扭曲和扩张,活生生一个怒不可遏上阵打架的模样,让身旁人无不想起佛庙门前的怒目金刚。
是不是人家欠了他的粮?是不是他欠了人家的钱?……人们悄悄议论。只有家人最明白他的心事。儿子凑在他耳边大声喊:“爹啊,爹啊,那个人已经来过了,已经给你赔不是了,你就放心去吧……”
金刚还是紧紧盯住屋梁,时刻准备出手。
“爹啊,爹啊,他实在是太忙了,但已经写来了条子,打来了电话,这事大家都知道的啊……”
死者依然严阵以待。
儿子拿一块白布盖住死者面孔,但仍然不解决问题。更麻烦的是,白布盖上去不久,有人听到嘎巴嘎巴的声响,若有若无,似在非在,来自左边又来自右边。待大家侧耳细听小心寻找,才发现越来越大的异声其实来自死者,来自他体内各个骨节的暗中发动。人们赶紧揭掉白布,消除这恐怖的声响,在临战者周围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村长急得直摇头,说不行不行,和爹是什么人?你们想拿一块布打发他?这件事再难也得帮他办实了,不然他如何死得透彻?如何走得顺心?
村长赶忙到村部去打电话。这是一个通信不太方便的时代。邱天保在省城办事,从吱吱吱喳喳喳的电流声中知道事情原委,不免大吃一惊,依稀想起了十多年前。他连夜赶火车,换汽车,把慢腾腾的火车汽车骂了个狗血喷头,差点与无精打采的汽车司机打上一架,以至连跑带蹿赶到死者面前,已是天亮时分了。他跌跌撞撞扑向床前,一把抓住死者的手放声大叫:“玉和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是让那辆狗屎汽车给耽误啦。”
随他推金山倒玉柱扑通一声跪拜,死者的家人忍不住掩面放声大哭。门外更多的人也跟着抽泣或唏嘘不已。
“我就是邱天保,我在这里给你赔礼,给你娘赔礼。”
人们真真切切听清了这一句。这时,天上突然劈下一个惊雷,震得灵堂烛火慌慌地跳荡,在山谷里激起隆隆回声。顷刻之间大雨也狂泻而至,在门外拍过白花花的一浪浪雨雾,又把一团团雨雾送入门内。据说死者就是在这一刻牙关松弛,欣然闭目,隐隐呼出最后一丝气息,眼角还神奇地挂上了一滴泪。
有人偷偷地笑了,说这就好,这就好,生要晴日亡要雨日,老天也在陪着他放声一哭呢。
原载《北京文学》2009年第11期
点评
韩少功的这篇小说激烈、沉重,对传统伦理、道德的思考异常的深刻。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小人物讨还尊严的故事。出身行伍的邱书记骂了吴玉和,吴认为邱不应该侮辱了他的亲娘,就要求邱向他道歉,并为此等待了多年,并不惜为此付出生命,直到死后才等到邱的一声道歉。吴玉和是乡村传统道德伦理的代表,但在政治强权统摄一切的年代里,他的这种对传统伦理的坚守却往往要遭受政治伦理的阻碍,新的伦理和秩序日渐确立和盛行,使得吴玉和坚守的道德秩序失去了存在的土壤,“一个温文尔雅的乡村文化人”被迫“变成了死不罢休的怒目金刚”。吴玉和不止是为了讨还尊严,也是为了捍卫传统伦理。小说直面这种冲突,传达出对传统文化的尊重和推崇,坚信传统文化伦理存在的意义。尤其是吴玉和对落难时的邱书记施以援助,在邱书记再次得势时仍不认可他的处事原则,这种乡村人格体现出了传统文化中公德与私德界限分明、做人的原则等稳定的伦理秩序。小说不但故事描写得很精彩,塑造的人物也是性格鲜明,更重要的是提出了一个重要而急迫的问题,让我们思考传统文化在今天的处境和意义。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