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庆立的最后期限,他必须动手,不能再拖。所以挨到最后一刻,一是决心难定,再是要干也得有所准备。“杀人不犯轻易”。方方面面都是。包括他,也包括庆立。庆立倒是个合格的雇主,负责到底,不断叮嘱他一些注意事项,提供许多相关信息,如把薛胖子家在村中位置做了直观的图示。怕他杀错了人,又给他看了好几张照片。信息当中最使树田宽心的是薛胖子嗜酒,每晚都要喝个烂醉,这样便好对付,趁醉下手,杀人如同切瓜。
离村渐远,天地无遮,风雪立见肆虐,阵阵扑面令他几乎不能呼吸,无奈只好用手罩住鼻口。稍久,手便冻得猫咬似的痛。树田不由后悔起来,不是后悔自己当了杀手,而是应提早行动。前几天天气都好,错过了,实在太不应该,是自作自受。不过除了老天不作美,其他尚一切正常。连树田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自己十分镇定,没有恐惧的感觉,好像去干的不是杀人勾当,而是如走亲戚看朋友般平常。这似乎印证了庆立对他的评价:是条汉子。不过细想想倒也不足为怪,在情理之中。几天来该想的他想了不止千万遍,是好是歹也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地权衡。最终他认了,无论是成还是败。他想世上没有一桩好事能让人白捡。而且有大利必有大险。热被窝里搂着老婆睡觉自是舒坦,可那样大风能把钱票子刮进门?不会有那样便宜事情。总而言之,树田是决意豁上去了,想的只是行动,把事干成。前行中他倒想起一桩无干的事:那天没从西美和庆全老头那里“看”到钱,他就到庆立家,庆立似乎猜到他的心思,不说话,像上次那样把钱拿出分成两摞,把一摞给他点数。他点了。庆立收回钱去问句:多少?他说:五千。庆立纠正说:半万,当时他愣怔了,概念全乱,过了好一阵子才想到五千和半万一样,他在心里骂了句,想庆立自进了城啥都变得怪怪的,不可捉摸。
迷蒙中,树田短促的视线看到了隆起在身前的河坝。到汉河了。汉河,一条不起眼的河倒有个很气派的名字。当然,树田不会去想这个,他没有这份雅兴。他想的是路程已经过半了。从他的村到薛家岭子八里路,汉河不偏不倚横在中间。树田升上堤底,又降到河滩,这时他感受到更为强劲的河风。五冬六夏,风都认路,河道便是风道,畅通无阻。树田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只能一步一停,好像等脚在雪窝里生根。这么走了一会儿,便来到河中,河水早已封冻,冰上的雪被风吹走,光溜溜的像是镜面。树田不及防备便滑倒了,跌得很重,很痛,树田不由叫唤起来,叫声很怪,如同狗吠。这声音先是教树田一怔,紧接脑袋轰地一响,全身紧绷,糟了,糟了,他心中暗叫,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为重大的问题:季节。季节不对。如果在河水流淌的季节,警犬无法对人进行追踪,而冬季就行。人在冰上过,狗在冰上追,那是插翅难逃。想到这些,树田也就心明:不行了,行动必须取消,不能干,干就是找死。性命与钱相比,钱还是次要。庆立自己不肯冒险,就说明这个事理。尽管这么想了,也千真万确,可树田仍心有不甘,觉得窝火、窝囊,几天来自己为这事折腾,备受煎熬,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整个是只野兽,到头来却是白遭了罪,一场空。树田恼恨地从冰上爬起,站着不动,似乎陷入迷顿。过了好久,方醒悟般吁了口气,折身后返。他觉出腿有些瘸,一步一晃,一晃一痛,痛得钻心,他想是把骨头摔断了吗?想到这一层,心又一缩,他知道这可不是一般般的事,要残废了,以后连老婆孩子都不能养活,全完了。
树田忍住痛疼,心里的和身上的,一步一挪,一挪一晃,好容易攀上河坝,就再也拖不动腿了,风吹得他趔趔趄趄,晃悠了几下一腚蹾在坝上,没立即站起,想歇一会儿。他朝村子方向望望,灰蒙蒙的看不见一点影儿,满世界除了风雪没有别的。他懊丧极了,觉得这档子事,真他妈倒霉透了。又想自己弄到这般地步,全是狗日的庆立所为,他像个勾魂的鬼,愣把自己往死界里引。可恨的庆立!可恨!他真的恨庆立,恨得咬牙切齿。想狗日的庆立从根上就不是个东西,不安分守己,轻薄洋摆;吃喝嫖赌(他炫耀说在城里嫖过妓);不孝父母;不怜兄弟;不疼老婆;老婆逃了,借刀杀人。树田一件件一桩桩在心中历数着庆立的劣迹、罪过,义愤填膺。陡然,树田周遭的世界阒然无声,这场冬季深夜里的大风雪风止雪消,树田似乎于死寂的冥冥中听到召唤:杀庆立!杀庆立!立时,他身上几近凝固的血液,奔腾汹涌起来,伴着呼啸直冲上头顶,像冲开了闸门,开启了他的思维,这思维是如此的奇异,石破天惊:杀薛胖子得钱。是脱了裤子放屁,省事合算。是杀庆立。杀了庆立得利是五千再加五千,用庆立狗日的话说是半万加半万,那就是一万,整整一万啊。多少年都盼着当上万元户,这遭却是一转身就成。他想自己咋没早想到这一层呢?其实这账是一清二楚的。连儿子大满都会算。是的,是的,一万,一万,阔了,阔了,发了,发了,他念叨不止,痴迷了一般,身体却像一台加足了油的手扶机车,驶进茫茫风雪中。
隆冬过去,很快就是清明。
就是清明这天,有人在村外一口废弃的机井旁发现一堆燃尽的纸灰,这种反常祭祀自是会引起人们的诧异与联想,于是便报了警,警察亦不费什么力气从井里打捞出一具尸体。由于严寒的保鲜,尸体没有腐烂,尽管是闭了双眼,可村人仍一眼就认出是正月十五在家里失踪的庆立。警察自会记得,夜里庆立的家人来到公安局报案,案子最终没有破,倒不是警察不尽心尽力,而是那场漫天大雪掩埋了所有可助于破案的线索,老虎吃天,无处下口,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失踪人找到了,且是被人残害而死,警方也就不敢怠慢,立即重启破案程序。他们先是将村里所有有作案能力的人列为怀疑对象,然后再一个个排除,然而真正作案人树田却始终没有进入警方视野,最终成为漏网之鱼。这同样不说明警方的弱智无能,而是树田与受害人庆立之间没有任何利害瓜葛,何况他在村里一向有口碑,于是杀人案又陷入迷津。
只是下一个清明节,机井边没再出现祭祀留下的痕迹,细想想也似乎理所当然。当初树田一是觉得心中有愧,再是觉得庆立没有后人,死了得不到人间香火;当然最根本的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给倒霉的庆立做些补偿,让他在阴间手头稍稍阔绰些,所以……他想既然如此这般都潜藏着不尽的危机,他也就不能再管许多了。
当又一个隆冬到来,一切复归平静,无声无迹。
原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3期
点评
作品讲述的是发生在深冬的一起谋杀案。大年三十赶集时,在家务农的树田恰巧碰上外出打工归来的庆立。庆立在外面挣了点钱,但是老婆却被包工头拐走了,一直怀恨在心;树田生活窘迫,债务缠身,急需用钱。一个有钱,想雇凶杀人,另一个为生活所迫,想找人借钱,故事就在本来没有利害关系的两个人身上发生了。庆立雇用树田去杀包工头,树田特别想得到那笔不菲的佣金解决燃眉之急,故事结局在一个风雪夜发生了逆转,仇富心理以及金钱的渴望,促使树田改变“行动目标”,转而杀死了庆立。老实本分、本无恶念的农民树田,怎样一步一步变成了“杀人犯”,作者做了大量的外围的铺垫,比如生活窘迫、债主上门、老婆埋怨,再加上强烈的贫富对比,以及乡村道德溃败,笑贫不笑娼的氛围。杀手的伦理在小说的叙事中被逐步确立并加固,在做出杀人这决定性的一步上,小说还设计了一个看似荒诞的情节:树田一心想看看,那笔佣金。一指厚的百元钞到底有多少钱,而村里的有钱人都不答应他“看钱”的奇怪举动。这深深伤了他的自尊。这个情节被叙述得气喘吁吁,而树田的“刺客心理”却逐渐饱满、成熟了,他的行动也就顺理成章。作者对人性的深入挖掘和拷问显示了小说的坚实质地,小说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将中国底层农民那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现实处境刻画得令人心生寒意。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