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突然快活起来,他拿着调侃的腔调说,哦,她说啊,没想到你还挺狡猾的呢。
晶晶还说了什么,老辛就听不清楚了。这女孩竟然说他是个狡猾的人。她怎么通过一件小事就敢断言未来的公公是个狡猾的人呢?要知道,老辛在单位就被同事们称为“老狐狸”。说远了,当副主任之前,他都是七点钟到单位,将局长房门打开,躺在老板椅上抽烟,等到了七点二十五分,就开始拖地板,局长通常是七点半准时到办公室,间或局长来晚了,地板已经干了,老辛就耐心等待,听到走廊里熟悉的脚步声。那个年代,全局只有局长一人穿皮鞋,他就再将地板拖一次。这样拖了三年地板,他就当上了副主任。说近了,当主任之后,局长也换了三茬,每一茬局长都被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第一任局长喜欢打麻将,他晚上饭也顾不上吃,早早跑人家候着,赶上包饺子捏馄饨,他就系上主妇的围裙调馅擀皮。二任局长虽然年轻,却喜欢程派京剧,是个标准的“火丁迷”,老辛呢,专程托战友从北京买了票,夜晚开车拉局长去长安剧院,听张火丁的《锁麟囊》。三任局长喜欢养狗,那阵子,老辛常跑宠物市场,认真研究蝴蝶犬和狐狸犬的寿命孰长孰短,腊肠狗讲究卫生还是巴仙吉不随地大小便,以及喜乐蒂牧羊犬跟苏格兰牧羊犬在交配期的暴躁指数谁高谁低……
现在听晶晶提到“狡猾”这个词,老辛便想到许多事,想到了许多事,便格外心伤。张茜不合时宜的戏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老辛对张茜莫名的恐惧。可他怕她什么?他能怕她什么呢?然而,老辛确实隐隐中将这个沈阳姑娘,这个没模也没样的准儿媳,当成了他的敌人。是的,敌人。她虽远离老辛,她的气息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鼻孔中。她虽没跟老辛夫妇同居屋檐下,但等他们有了孩子呢?不得老辛夫妇看孙子?一想到自个老了,瘫了,傻了,痴了,哑巴了,而这个女人的眼睛,仍像阴霾的天空笼罩住枯朽的自己,将以往生活中生了苔藓的秘密曝在濡湿的暗夜里,任那月光随意抚摩蔑视,老辛内心便如生了癌般苦楚。还好,现在晶晶跟她还没有结婚,一切还未成定局,老辛自信能将这个长了两片丰满嘴唇的女人,像轻轻地弹一粒鼻屎一样,弹到远离晶晶的角落。
这段日子甚是难挨,老辛发现自己走路都有些发飘,好像自己没有重量似的。他想想这样下去不行,决定要行动起来。于是鸟也不打了,徒弟们也顾不得了,而是在系统内组织了一场秋季乒乓球赛。他必须先让自己忙起来,先找回自己作为工会主席的感觉,工会主席大小也是个领导嘛。在组织球赛的过程中,他一点一点地重新获得了掌控生活的能力。那天,他正在专卖店给运动员买服装,便接到了晶晶导师的电话。
晶晶的导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平日里一身中山装,说话有点结巴。可这次却不同,他在电话里语速奇快。老辛知道,结巴的人只有在极为愤慨时,说话才能比正常人流利圆润。导师说,晶晶失踪了。怎么发现的?晶晶的一篇论文在国际杂志上发表后,有个德国比勒费尔德大学的教授,对他的研究课题很感兴趣,想跟晶晶就其中的一些疑点问题进行交流。导师就去找晶晶,同宿舍的师兄却告诉他,晶晶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回宿舍了。不但不回宿舍,连手机也停了。导师对晶晶不请假就私自外出的行为不能忍受,他警告老辛,如果晶晶在家,让他马上返校!否则后果自负。
晶晶并没有回家,老辛便晓得是如何的一回事了。晶晶不喜欢旅游,不喜欢打网络游戏,不喜欢寻花问柳,除了跑到上海去看望张茜,还能做点什么呢?老辛想自己必须先压得住阵脚,不能乱,要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件事。打了几遍张茜的手机,通是通了,却没有人接。这下老辛的火就上来了,他像个偏执狂患者一样疯狂地按着那串早背得滚瓜烂熟的阿拉伯数字。上火也是白上火,老辛就躺在沙发上大口喘息。等老婆下了班,如此这般鹦鹉学舌一番,老婆也气得破口大骂,恨不得将晶晶绑到病床上立刻电疗。等到了晚上八点半,晶晶的电话就过来了。晶晶问老辛夫妇最近过得如何?妈妈的心脏病有没有复发?老辛最近又打到了什么好鸟?
老辛不动声色地询问:“都挺好。你在哪儿啊?”
晶晶说:“我能去哪儿啊?在学校呗。呵呵,宿舍里看书呢。”
老辛就骂道:“看你妈B的书啊!赶快给我坐飞机回天津!你们导师找你都找疯了!你要是再不回,学校的处分就下来了!”
晶晶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诺诺地承认确实是在上海。他说,张茜刚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打热水的时候,又不小心把脚烫伤了,现在还住医院……老辛就嚷道:“她爱死不死!你先给我回学校再说!”然后摔了电话。过了一会电话又打过来,却是张茜。张茜的声音很柔,张茜说,叔叔您别生气,我这就让晶晶回去。是我不好,我不该告诉他我有病。我应该自己扛着,可是他听到了护士跟我说话的声音……
她细细的嗓门没有让老辛感到消气。他郑重地告诉她,他对晶晶很失望,不光对晶晶失望,对她也很失望。他觉得现在晶晶应该以学业为重,不应该沉溺在男欢女爱中。他希望她能冷静下来,重新考虑考虑两个人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们最好现在就分手。
说完,老辛如释重负,没想到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句话就这么轻松地说了出来。
张茜在那头沉默几秒,然后说:“分不分手是我跟他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辛想了想,脱口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没资格跟我说话。”
张茜“啪”地挂了电话。一会又打过来,哭丧着腔问:“你凭什么骂我?你凭什么骂我?”
老辛异常冷静地告诉她,“我是晶晶他爸。晶晶是我儿子。”
张茜就挂了电话。一会又打过来,她的情绪似乎稳定些,老辛能听到晶晶跟她抢手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你到底凭什么骂我?”
老辛一愣,没想到这个姑娘这么执拗,情急之下说:“我不跟你这么没教养的女孩说话。”
张茜尖叫道:“你才没教养呢!你才没教养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老辛一下子蒙了。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老辛对这句话太熟悉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到底有多少人当面或暗地里这样骂过老辛?“文革”时他是学校的红卫兵头目,当他把一个尿罐挂到老校长的脖子上时,老校长低头半晌,后来抬起头,自言自语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当兵时为了争取转干名额,他耍了个小手腕,将一名经常在《解放军报》上发表通讯的南京文书给挤掉了,后来他听那文书背地里骂他,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还有谁骂过?他委实想不起来,他唯一能想起来的,是这个叫张茜的姑娘。他能想象到她嘴角滑筛出轻蔑的嘲笑,她,张茜,在一字一句、铿锵有致地对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事情过不几天,老辛便带着老婆,拉着满车的干虾奔往天津。晶晶已经回到学校,导师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只是叮咛老辛,要从经济上钳制晶晶,除了必要的生活费,不应该给他更多的零花钱,免得他一个月打五百块钱的电话卡。晶晶也向老辛坦白说,他已经跟张茜分了,爱人可以选择,而父母不能,为了让父母安度晚年,为了不让他们操心费力,他才忍痛跟张茜分了手,是的,忍痛分了手。晶晶的口吻很平常,老辛这才放心。晶晶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读了二十年的书,读到了不会撒谎的地步,是应该开心呢,还是应该惋惜呢?老辛长叹一口气,觉得无论怎样,生活还是静下来了,作为到了知天命年龄的男人,大概不会有什么比循规蹈矩的生活更重要的了。老辛想,他还是高估了张茜的实力,他以为她是柔道九段,其实连五段都不是;他以为她是个高超的心理医生,其实只是个身穿蓝色竖条服、脏兮兮的病人。这么想时,他甚至隐隐可怜起这沈阳姑娘了,说实话,有那么一刹那,对沈阳姑娘的怜悯,甚至超越了对龅牙姑娘的歉疚。
上班的日子也没什么事,然而鸟是打不得了,冬天很快到了,终日飘着细雪,菜地里只有丑陋的麻雀在寻觅粮食。一下雪过年就快了,晶晶又该回家了。老辛边嚼着花生米,边喝着小酒,心道,不知道晶晶这次会带个什么样的姑娘回来?
晶晶这次是自己回来的。晶晶胖了,脸似乎也白净些。他带了许多典籍和实验仪器回来,瓶瓶罐罐地堆满了书桌,终日泡书房里,似乎真的像个研究生样子了。老辛很是心安,劝晶晶不要一味坐书斋,应该拿着礼物去亲戚家走走。那日晶晶便真去了姨妈家,老辛在书房里闲逛,便看到了他落在床铺上的手机。老辛向来不太关心儿子的秘密。晶晶青春期时,老婆发现儿子内裤上不时有腥臊的黏液,便想让老辛告诉儿子些生理知识,老辛却拒绝了。老辛信奉顺其自然的理念,尤其一个男人,必须让他自己揣摩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想要什么,以及如何要到手。可那天,老辛怎么着就顺手翻了翻晶晶手机上的短信。这一看老辛险些晕过去。他在手机里发现了将近二百条短信,这些短信有长有短,有黄段子也有天气预报,有例行公事的日程安排汇报,也有暧昧得近乎淫荡的情话,最关键的问题在这里:这些短信,都是晶晶发给张茜的。
等晶晶回来,老辛直奔主题,将手机扔给晶晶。老辛什么都没说,晶晶却什么都明白了。晶晶承认,他跟张茜不是藕断丝连,而是一直都没断,岂止是没断,简直是变本加厉,比以前更亲密了。晶晶甚至承认,张茜在这半年里,曾经三次坐飞机从上海飞到天津看他。她的工资,大部分都捐献给航空事业了。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张茜爱他,不是一般的爱,是爱到了骨头里,爱到了血液里,爱到了肾里。他之所以瞒着老辛,不是他学会了撒谎,而是学会了不让父母伤心。他极度担心老辛会因为此事闹心,也担心母亲的心脏病会由间歇性变为常规性。他是为了他们好,而且他也知道他们是为了他好,可这两者发生矛盾时,他只能选择前者。
儿子的口才比以前长进不少。老辛黑着一张脸,定定地看着晶晶,说:“你现在就发短信,你告诉张茜,我这辈子也不能原谅她。你不是许仙吗?她不是白素贞吗?那我就是法海!我就是要当法海!我最喜欢当法海!你给我发!立马就发!”
晶晶没发短信。老辛就去抢他的手机。让老辛绝望的是,晶晶竟然一把掸掉了他的手。这让老辛无法忍受,他搬起电脑就砸在地板上,后来,他不但砸了电脑,还砸了电视、暖瓶、音响、茶几。晶晶突然就落泪了,老辛只当没有看到,继续咆哮道:“你要是不跟她分手,我就没你这个儿子!马上给我滚出去!”
晶晶边哭边给张茜打电话,他说老辛不要他了,老辛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说他怎么命这么苦呢?张茜的声音在电话里夸张得清晰,她说:“他不要你我要你!你现在就坐火车来沈阳!来我们家过年!只当我妈又多了个亲生儿子!有啥大不了的!”
儿子就背了行李准备去坐火车,恰逢老辛老婆买菜回来。见到这般场景,听了事情原委,也哇啦哇啦地号哭起来。她说晶晶你怎么心这么狠呢,你可不能这么狠心啊!你怎么忍心抛下我这个当妈的呢?那个狐狸精重要呢还是妈重要呢?又哭起晶晶的孪生哥哥。晶晶是双胞胎,一周岁时,他妈抱着哥俩去姥姥家探亲,因为天冷,捂了两条棉被,不承想半路上就闷死一个。晶晶也哭够了,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晚饭也没有吃。第二天醒来,对老辛说,他还是不能跟张茜分手,即便天塌了,他母亲的心脏病复发了,他还是离不开她。她不但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且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如果老辛强迫他们分手,他只有一条选择,那就是自杀。提到“自杀”这个词汇时晶晶神情恍惚地凝望了老辛一眼。老辛的心,就彻底碎了。
年还是要过的。老辛明里软了,暗里却夜夜无眠。总不能将晶晶逼死吧?宁可晶晶把他们逼死,也不能委屈了孩子,这条原则老辛还是有的。恰巧正月里就来了位客人,这客人老辛以前认识,叫李素芬,是晶晶高中时的同学,长得倭瓜花般粗糙,黄花菜般纤瘦,脸上点着几粒可人的雀斑,在长沙念的国际金融,大学毕业后应聘到青岛一家皮鞋厂跑销售。晶晶从前喜欢过人家,确切地说是追过这姑娘,送过玫瑰,写过情书,帮他们家割过麦子,只是上大学后晶晶跟重庆姑娘勾搭上了,加上与李素芬两地求学,慢慢鸿雁折了翅,来往也就寡淡了。晶晶见到李素芬很是高兴,两个人在客厅里聊到天黑。老辛不时在旁端茶倒水,后来就说:“素芬啊,天这么晚了,今天你就住在叔叔家吧,你不是外人,用不着不好意思。”
李素芬很爽快地满口答应了。晚上,老辛老婆做了几个拿手菜,一家人吃得甚是欢畅。老辛就问李素芬在青岛过得怎么样?对象是什么单位的?李素芬笑着说,还没有对象呢。老辛说你年龄也不小了,二十六了吧?怎么对终身大事这么不上心呢?李素芬有些哀怨地说,不是我不想找,是我条件有限。老辛郑重地说,怎么能这样说呢,你要学历有学历,要长相有长相,要工作有工作,要家庭有家庭,一个姑娘家,要是自己不把自己当宝,谁还把你当宝呢?李素芬似乎很感慨,说,我一个外地人,就算长得不寒碜,可是啥事也没有亲戚朋友帮衬,天天跑外,接触的都是天南海北的生意人,又没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帮忙操心,不好找啊,找对象又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说完了就去看晶晶,问道:“晶晶,你女朋友还是天水那个吗?”
老辛心里就有些谱。第二天李素芬还没有走的意思,晶晶陪她去逛商场。老辛呢,则差人去打听她家的底细。原来这姑娘姊妹四个,父亲以前在化肥厂当锅炉工,其他三个姐姐都在农村务农。条件虽差点,好歹是个正经人家出来的,将来也用不着发愁养老的事情。两人逛商场回来时有说有笑,晶晶脸上的笑容比往日灿烂多了。过不几天,李素芬又来探望晶晶,跟晶晶扯东道西,晶晶话也多,从小学同学谈到高中同学,从他信谈到萨科齐,从杨丽娟谈到芙蓉姐姐,又从股票谈到封闭式基金。老辛偷偷翻看他的短信,还在跟张茜腻歪,但明显少多了,语气也不像以往那样旖旎缠绵。老辛又想到个叫张楚的同事,说是同事,年龄却跟晶晶差不多,跟晶晶从小一个院子里长大,甚是要好,以前在老辛手底下做过活。老辛找到他,将晶晶跟张茜的事简单一说,让张楚去套套晶晶的话,看他对张茜的态度是否有所变化。
那张楚既市侩又机灵,明白老辛的心思,就隔三差五邀晶晶去吃花酒。不几日便来向老领导汇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