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红颜色印在白纸上,让人觉得那纸钱不是纸钱,而是一张张年画。也许对于爷爷来说,纸钱就是年画呢。
忽然,六月的脑门亮了一下,姐,你说清明是啥颜色?
清明啥颜色?清明就是清明,还啥颜色。
我觉得就是水红色。
五月停下手里的刃子,看了看炕桌上的纸钱,又看看窗外雨蒙蒙的天,觉得六月说得有道理。
六月的另一个问题来了,你说为啥今天是清明?
五月说,又忘了,印纸时是要专心的。
六月就发现自己果然把一张十元票子印歪了,“冥府通用”四个字都有些不通了。
六月第一次觉得思想是不安全的。
爷爷的坟在麦地里。麦苗绿油油的,像个绿被面一样苫在地上。毛毛雨把地皮刚刚打湿,不粘脚,也不起土,正是清明的样子。六月看着五月姐错着脚在麦行里行走,身子一扭一扭的,花格棉袄一扭一扭的,心里一阵感动。他也错着脚在麦行里走,但有时难免不小心把麦苗给踩着。
昆虫草木,犹不可伤。
宜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
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
不彰人短,不炫己长;遏恶扬善,推多取少。
受辱不怨,受宠若惊;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
……
姐我们下次可以给他们背《太上感应篇》啊。五月说你能背下来吗?六月说差不多了。五月说好啊,你背会,我跟着你背就行了。六月说你背会我跟着你背。爹问,给谁背啊?六月看五月,五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六月一眼。六月就说,给我爷爷背。爹说,好啊,那你爷爷一定会奖励你的。我爷爷奖励我,他怎么奖励我?爹说,他会让你考一个状元。六月说状元能干啥?五月说状元能招驸马呢。爹就嗨的一声笑了,说,就是,状元能招驸马呢。驸马能干啥?能娶皇帝的女儿当媳妇呢,五月抢先说。六月说,那皇帝家的女儿是淑女吗?五月说当然啦。爹就嗨地一声笑了,六月又觉得爹刚才的一声笑就像是清明。
三人继续错着脚步在麦行里前进。
草木为啥不能踩?六月问。
因为草木也是命。
啥叫命呢?
活着的都是命。
麦子活着吗?
当然活着啊。
那它怎么不走路?
他走呢,只是你看不见。
那它怎么不说话?
他说呢,只是你听不见。
六月就听见了。六月听见麦子真在说话呢,六月看见满山遍野的麦子在说话呢,麦子在说什么呢?
坟院到了。荒草都老得不像个样子了。六月又觉得,这老得不像样子的荒草就是清明。
爹把纸条分成四份,盘里留了一份,他们三人各一份,开始往坟院内的草上挂纸。一绺绺纸条挂在枯草上,一下子活了起来,风一吹,就像戏台上的戏子在舞袖。如果它是戏子的袖子,那么戏子呢?是爷爷吗?但这些纸条分明又是他、姐和爹挂上去的。六月第一次觉得风的不可捉摸,纸条的不可捉摸。
姐你看这挂纸像不像是戏子在舞袖?
六月一直搞不明白那袖子是咋舞起来的,至少一丈长的袖子,都要擦着台沿下他的脸了。问五月。五月说因为她是嫦娥。六月说,嫦娥是淑女吗?五月说嫦娥当然是淑女,怎么,想娶嫦娥做媳妇?六月说,我娶了嫦娥做媳妇,还不把你给伤心死。五月说,我才不伤心呢,如果你真能够娶了嫦娥做媳妇,我还能沾你的光到月亮上浪亲戚呢。六月说,那没问题,到时你带上爹和娘,我让吴刚给你们一人一瓶桂花酒。五月说,我不要酒,我要长生不老药。六月说,你想长生不老?五月说,当然啊,谁不想长生不老?六月说,如果我早娶了嫦娥,就可以让爷爷不死,让奶奶不死。五月说,可这戏台上的嫦娥又不是真嫦娥,爹说,要做真嫦娥,得做无数无数的好事才能行呢。
讨厌!不想六月突然变脸了。
五月吃惊地问咋了。
六月说谁让你提醒她不是真嫦娥。
五月停下来看了看说,我觉得不像。
那你说像啥?
我觉得像是想念。
六月没有想到五月说了这么有水平的一句话,把在风里飘舞的挂纸说成是想念,这就是爹说的诗吧?
怎么这么看着姐?姐的脸上又没有戏台。
六月突然换了十分老成的口气说,你想爷爷了?
你不想吗?
六月想了想,觉得既想又不想。但终归还是想。
经六月这么一说,五月也觉得飘在风里的纸条是活着的,它有头,有身子,有胳膊,有腿。五月似乎明白了为啥叫“挂纸”,它是不是和“牵挂”有关?
这时嫦娥的袖子又过来了,真真切切地在六月脸上拂了一下。五月还发现,在六月脸上拂了一下的,还有嫦娥的眼神,准确些说,不是拂,是挖。大概嫦娥真是看上他们家六月了。
之后,每当遇到六月出神,五月就说,是不是想人家嫦娥了?六月就打她。
现在,她似乎能够明白一点嫦娥舞袖中的意思了。
五月能够看见,嫦娥的舞袖中有一个清明。六月看着五月愣神,提醒说,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五月忙把心思收回来,专心地挂纸。但她分明觉得,祖宗并不远,就在她的身边呢,就像拂过脸颊的风,就像这手里的纸条,就像……
六月把最后一绺纸用一个土块压在爷爷的坟头,直腰一看,坟院已经白了,六月的心被一种活着的“白”强烈地震撼了一下。
有风,爹用右手把衣服下摆张开,挡了风,左手拿了黄表,六月十分默契地打火。爹先把一张黄表点燃,然后点大堆的纸钱,等大火旺了时,把香点着,插在土里,然后夹了碟子里的献饭,往四周扔。六月的小身子就打过一个颤抖,眼前出现了一张张模糊的嘴,一种让人不能明确形状的嘴,在享用爹的泼散。六月太喜欢这个场面了:一张张白色的纸钱在火里消失,就像那火是纸钱的家,它们一个个跑回去了。六月也喜欢看炉塘里的火,但那火过于从容,掌柜的一样,慢条斯理,不像纸钱这样匆忙,不假思索地赶路。六月还喜欢和爹和姐跪在坟院里的这种感觉,跪在风里的感觉,觉得这一刻,比家里更像一个家,更亲热,更温暖。
当火光变成灰烬时,爹右手拿起酒壶,左手托了右手,向坟地里奠酒,酒水落在土上,散发出一种清明的味道。六月学了爹的样子,端起茶壶,向地上奠茶,微温的茶水落在黄土上,同样散发出一种清明的味道。六月没有想到,奠茶的过程是如此的过瘾。
爹说磕头吧。三人就伏在地上磕头。
爹磕了三个,起来作揖。五月也磕了三个,起来作揖。
六月多磕了两个,起来作揖。把爹给惹笑了。你小子干啥都是个贪。
六月笑笑。心想多磕两个头总不是坏事。
五月的目光却在三炷香上。
五月觉得,它们就像一个暗号。
修补完坟院,爹点了支烟蹲在地埂上抽,二人也挨了爹的身子蹲下来,有种难言的幸福涌上心头。
过了会儿,爹让他们看看村子,有什么发现。五月和六月就看。五月说,四面山坡上一片一片地开出白花。六月说,这个村子其实是两个村子。爹问为啥是两个村子。六月说,一个是清明里面的,一个是清明外面的。爹有些吃惊地看了六月一眼,说,清明还有里外?六月咬着嘴唇,有些吃力地说他刚才说的其实不是心里感到的,反正是两个世界。爹沉吟了一下,说,你的这个发现能够申请专利呢。说着,起身端了盘子,却并不回家,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五月和六月一下子明白了。五月和六月后悔把一道极简单的题没有答出来。爹的盘子里明明还留着挂纸和供献,他们怎么就给疏忽了呢?
再看那两个没有挂纸的坟院,显得那么可怜,就像两个孤儿。
爹把那个脏小子带到家里来时,娘正好把饭做熟,五月和六月就有些不高兴,不想爹一边给脏小子洗脸,一边让他们先吃,说他已经吃过了,他的那份留给这个孩子。
爹的那份就一直留给这个孩子,直到后来县上成立孤儿院。爹说,他的父母都不在了,父母都不在的孩子叫孤儿。后来学了《太上感应篇》,他们才明白爹这是在“矜孤恤寡,敬老怀幼”,心底里对爹生出无比的敬意。
假如县上不成立孤儿院呢?爹会一直让他在咱们家长大吗?六月问。五月说,你说呢?六月说,假如他一直在咱们家长大,还得爹给他找淑女,再打一处院,最后死了,还要埋在咱们家坟里吗?五月说,这你得去问爹,我听娘说,爷爷年轻时就收养过两个孤儿,不过后来都害天花死了,那时,爹还没有出生呢。
六月就看见,有两个孤儿,在长长的清明里,向他们走来。
给乱人坟挂纸时,五月有些害怕,一步也不敢离开爹和六月。六月装出一副胆大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在打鼓。爹看出了两人的胆怯,说,知道啥叫清明吗?二人说不知道。爹说,不浊为清,不迷为明,一个人只要在清明中,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六月不懂,悄悄地问五月,你在清明中吗?五月说当然在啊,今天谁还不在清明中啊。
六月再次把目光投到自家的坟院,觉得爹把他心中的那个清明给篡改了。但六月很快就放弃了追究这个问题,因为另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
姐你看咱们坟院里的那些纸条,像不像山的胡子?
五月盯着自家的坟院看了一会儿,说,你是说,山是一个人?六月说,是啊。五月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对着山又瞅了半天,说,还真是一个人呢,不过是躺着的一个人。
六月又说,可是这山老人家,为啥只有到了清明才长胡子呢?
五月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嘛。
雨就下了起来。
五月和六月的心里疼了一下,可惜了那些挂纸,全被雨打湿了。
原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4期
点评
小说的意味在于以未泯童心来回刍中国传统文化道德的鲜活和深厚。叙述手法老到,一方面用孩童的眼睛和心灵来打量、理解凡世人生中的日常生活伦理,并在其丰富奇特的探寻与联想中展示这种伦理建构的生动、有趣。当然其意不在点出此种生活伦理的条条目目,而在于展示这些条目在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中真正扎根发芽的种种过程与偶然。五月与六月这对小儿女的生活世界的秩序的建立,其实正来自于民族文化的传播和集体无意识结构的遗传,他们的成长历程显示出此种文化强大的塑形力和生命力。另一方面,小说的叙事方式很机巧,采用的是“以今逆古”的倒叙。因为我们到结尾才知道:五月、六月人性的纯朴来自其父亲为代表的优良传统文化与美德的培育和熏染,而其父的血统则来自对“爷爷”“矜孤恤寡,敬老怀幼”的承继。因此,我们也恍然大悟,清明不止是祭奠死去的亲人的节日,更是向令人尊崇的传统美德的致敬与怀恋;而在肃穆的仪式中,得到确证的是这种美德与文化不仅处于庄严的缅怀中,而且已经化入后来人的血脉。沐浴着传统文化而成长中的五月、六月无疑是其生命力的载体,姐弟俩天真、纯朴、烂漫和稚趣的美好性情,正显示了传统文化丰沛、迷人的魅力;而且,这种魅力正获得村野民间乃至市场逻辑沾染下的小市民的赞美和称颂。这或许正是作者的期许、小说的向往,可谓寓意大焉。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