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正在急诊室值班,一个中年男子抱着一个全身瘫软、深度昏迷的女孩突然闯了进来。我初步判断她是脑血管意外损伤。脱水、止血后,女孩被送人病房。三天后,女孩才苏醒过来。为永绝后患,需要进行脑动脉结扎手术。上午9点,女孩再次被推进了手术室,然而不到10点,又被推了出来。血管造影显示,女孩右侧动脉畸形,而左侧……竟然根本就没有动脉!她天生就只有一个唯一的、畸形的动脉。女孩呆呆地坐着,没有哀伤,只是恍惚和迷茫,仿佛不肯相信。看到我,她声音黯淡:“医生,能不能告诉我,不做手术,我还能活多久?”我艰难地斟酌词句:“怎么说呢……就像有一颗炸弹在你脑子里,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炸,也许炸了还能够救回来,像这次这样……”隔了很久,她轻声地说:“也就是说,我的生命,在死神掌上。”女孩的母亲啜泣起来。而女孩只是轻轻地、静静地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女孩病后,学习吃力,记忆力很差,时间稍长就会头痛不止,她已经不能继续学习了。为了跟上进度,她全力以赴,甚至连心爱的钢琴都没有碰过,居然还是这样。她变得郁郁寡欢。为了让她散心,父母特地带她去听音乐会,听到一段快乐的童谣时,她忽然叫了起来:“哎呀,我答应过姑姑,要给她们幼儿园的‘六一’晚会伴奏的。”但是当她坐在钢琴前时,女孩惊恐地发现,自己已不能弹琴了。无论怎么努力,她的左手再也无法在琴键上飞舞如蝶,而只能笨拙地、缓慢地移动一两下。她试了又试,最后终于精疲力竭,双手握拳砸向琴键,然后失声痛哭。我去看她,她呜咽着说:“阿姨,我等于只有一只手了。”
“可是你还有一只手。”我的声音冷淡而肯定,她怔住了。我接着说:“你仅仅只是左手不便,就这样自暴自弃,那生来没有左手的人呢?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弹琴,就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你为什么不试试用一只手弹呢,谁说弹琴一定要用两只手?”她蓦地愣住了。我轻轻地带她到钢琴前,把她的手放到琴键上说:“试一试,你起码可以试一试。”她的手缓慢地移动:1234567,忽然成串的泪水打在琴键上。她抬头大声地说:“我懂了,生活里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她用力地按响了琴键。我叫她不必这样,她只是微笑摇头:“音乐给了我生存的意义。我的生命,是在死神掌上,可是音乐,却在我的掌上。”她的眼睛那样明亮,让我深深动容。
不久,女孩邀请我去一家幼儿园参加“六一”晚会。大幕拉开的时候,我看见女孩身穿一袭雪白的长裙,从台侧走向钢琴。随后,一串活泼的音符从她手下流了出来,她弹得那么轻松自如,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伤损的左手。然而在一首复杂的乐曲开始前,女孩站起身,换上了另一位琴手,我才突然意识到,她不曾康复。整晚,女孩弹了8首曲子。全场一直掌声如潮,都是给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没有人注意到在孩子们清脆的歌声和欢快的舞蹈之外,那流畅如江河的钢琴声。
女孩在12天后去世了,离她第一次发病只有5个月。医书上说:如果6个月内不复发,以后复发的概率将大大减小,而女孩,终究没有熬过6个月。
每一次想起那女孩,我就会想起生命的脆弱和不能把握,也更深地感受到人的力量,可以承受所有的打击,凭着意志和尊严,活出生命的美丽。
在悠扬的音乐里,我仿佛又听见了女孩轻快的声音:“我的生命是在死神掌上,可是音乐,却在我的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