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有关肉体被劈裂、撕开的梦像。一块空地上有许多身躯,都是别人的躯体,这些身体上有很多裂口。他知道这些躯体都是他搬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搬来,又从哪里搬来。接下去该做些什么才对,他也不知道。他处于茫然无措的巨大恐怖中,似乎在等待某种责备与惩罚的力量出现。到后来,他发现自己的躯体也被搁置其中,和别人的混同一起,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外在的自我,同样裂开着一些地方,有一根肋骨刺破出胸壁尤其显眼。但他却没有感到痛苦。对此他正在恐慌时,梦中断了一会。当同样的梦境重新出现,他看见一些像食肉恐龙似的动物,它们像鬣狗一样支在那些躯体上叫号。他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已经是上午,太阳光由窗户的上方射进来一些,他仍不想起床,感到浑身疲惫不堪,好像经过一场剧烈搏斗。而他的手在被盖下正好触摸在阴部,那里竟坚硬着,他忽而遥远地感觉到那种无比孤寂的欲念冲动。好久了,他似乎已无暇考虑身体的这一需求。
他走进卫生间去方便,手触到的那个位置已绵软而垂下,并且好像有所惊恐似的收缩起来。这加深了他的沮丧念头。
他回到床上,现在他醒着,不会再睡去,他忽然感觉到另一种必将来自外部的威胁。他想,我把那个发廊女引回家中,或许有人看见过。此刻她已成为一堆骨殖,她不可能再回发廊去,自然会被看做失踪,如果报了案,那么这个城市的好奇与畏惧心理就会被激发,包括阻止与惩罚他的力量也会被启动。他们也会联系上前几个人的失踪。当然这之间留下的关联痕迹微乎其微,他们不太可能想到。不过还是谨慎一些好,他告诫自己。他想,我得在家里待几天,不出门,就像那条狗一样,谁也怀疑不到它。
想到狗,他起身下床,到卫生间用凉水擦去身上粘湿的汗汁。他这会恢复了力气,四肢又有劲了,走过去打开院子的门。他看到好精神的弥尔顿也刚刚醒来,张着那日益变形的大嘴对着他打呵欠。它一点也不像数个月前那样,看到他就扑上来撒欢。他对它也早已没有往日那种喜爱的情绪。
他看着它站起身,紧紧守在那剩余的食物旁边,脸上的神情好像是感激,又好像是惭愧,眼睛里却流露着不耐烦的凶光。它的尾巴在身后拖着,明确表示他现在是不受欢迎者。他尴尬地站了一会,把院门重新关上,又回到房间里去。
27
然后他又走上了街头。这次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他被从自己的家中驱逐出来。他一连走过好几条街,在一条热闹的商业街上他遇到了苏莎。苏莎是他几年前的女友,那时她太年轻了,现在看起来她长大了好些,已经是个成熟的女孩。他们开始站在一家钟表店的橱窗前说话,苏莎好像有许多话想说,“我真的想和你谈谈。但我不想去找你。”她眼睛微笑着看马荣,这样说。
马荣一下子想起好早以前那些明亮的日月,他飘浮向那些时光。他的身体似在街头虚化着。
“你在想什么?”苏莎提醒他说。他重新看见现实中她的眼睛和微笑,不由一惊。后来他们进入旁边一家咖啡馆,坐到二楼靠窗的位子,她主动向他讲述了自己这几年的去向。
她说她大学毕业后,分到单位工作了一年,实在受不了那里的机关气氛,就辞职离开。这之后到另一个城市的一家公司做公关,成天与人应酬和吃喝,还有些说不清的纠缠要对付。钱也挣不了太多,她又烦了,便去读研究生,但现在也不读了,感到在学好多不值得学的东西,还要交很多钱,父母也不容易。现在就回到家来,自己学些想学的东西,工作赚钱过一段时间再说。
马荣沉静地听着她说这些,他想她仍像学生时那样傲视生活,她总有许多思考,却丝毫没有其他耽于思想者的沉闷和冷峻。她美丽,青春逼人。他看着她,她的眼睛和那时一样漂亮,甚至清纯也没有变。她的皮肤稍有点黑,脖子在衣领上像黑天鹅修长的颈项——现在他无可避免地注目着那里,她的耳根处有一个小窝。他内心逐渐烦躁起来。
他无法逃脱开自己的生活现状,即使面对着存在中最明亮的所在。
这时阳光正透过窗玻璃照到咖啡座上,干净的桌面,精巧的咖啡饮具,她妩媚的脸和得体的衣服,在这样的空间跳跃着的她的清脆声音。
然而他的内心更加焦躁,他努力将目光移向她的头顶。他知道她就是没有(死亡)阴影与沉负的纯净生活,她可以不在乎一切,可以永远有希望。她衬现出了他的生存的艰涩、潮湿与灰暗。
他必须跟她分手了,他明白。他找了一个借口。分手时,他只握了一下她的手。虽然她期望般地仰着脸看他,她幽幽地说:“你怎么了,好像有什么事,你这么阴沉。”她真是一下子说对了,他心中想。
28
摘录,对几个有关诗歌的提问的回答:
问:你个人认为中国当下的诗歌生态环境如何?
答:中国当下的诗歌生态环境应该说恶劣。针对诗歌与写作的个人的所有外在压力都出现了,我指的正是所有那些非诗的指令。它们确实具有指令的重量。还有其他,可我不想再具体指及了,这些东西令我厌倦。
问:在诗歌立场上,你始终坚持个人写作的原则,这是你诗本体的高度觉悟使然,还是自我教育的结果?
答:首先应当是个人的性格与为人方式。我喜欢独处的生存状态,从事写作后更已习惯这样。我不反对与合得来的人交往,也喜欢朋友间随意交谈,但得有克制。我指在时间上。另外,在这方面我的主动性不强。这只是恰好适合了个人写作的情况。
在这过程中,我认识到了这一点,它才逐渐有了自觉的意味。我认为的个人写作,它意味着对一切非诗指令的漠视,如对来自于意识形态的,来自于市场的,来自于集团与派别的,来自于评论权威的,来自于某一时刻的诗霸权话语的,等等。
问:你对诗歌时间和空间的架构以及诗性寓言的监护,言明了你的诗歌信仰,它是什么?你有写作的秘密通道吗?
答:我不想使用“信仰”这个词,诗歌并不如宗教那样需要以玄虚的偶像与神圣的压力来维系它的信徒。我的诗歌信念是诗的自在性。所有事物一旦出现,我们都得尊重它。即使是其创造者。创造的目的就是对象的完整(完美)性,使之确实具备自在的样态。当然,美的存在绝非只有一个范式,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只创作着自己的诗。
问:二十一世纪会把诗人列为“稀有动物”加以保护吗?还是诗人自己保卫自己的诗歌尊严?或者是人类将更加敬畏诗人、珍惜诗人?
答:我只考虑诗人何为,从不考虑他人对诗人何为。诗歌的尊严就是诗歌自身,试图亵渎诗歌的人只能证明他的粗俗与鄙陋。我以为人类中(正在变得越来越简单)的大多数将更加敬畏诗人,但他们不会珍惜。诗歌也不需要什么珍惜,诗歌可不是大熊猫和那些濒危动物。诗歌是人(一部分人)头脑中产生的,除非(全体)人的头脑退化至没有语言。
问:你有自己的写作深渊吗?从裂缝中你看到了什么?
答:写作不能填没死亡的空洞。它有时掩盖一下,或自以为揭穿了对方一回,以为自己已不再恐惧。从裂缝中我看到了虚无。
29
他(马荣)匆匆回到自己的家。陈旧的杂乱的房间,关闭着弥尔顿的院子,死亡的气息,这一些才适合他,起码他无法拒绝这些。从这一刻起,他感觉到自己已不想走出这个屋子,不是为了谨慎,是不想走到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去。他开始关注这间老屋,发现墙壁的角落里已有裂缝,那些丑陋家具的油漆已在脱落,随着他的走动,尘垢在床边的地面滚来滚去。书架上一些书的书脊和页面也在干枯、发黄,似乎所有无生命的东西都在衰老着,力图指示着死亡的在场。看着那些书,他有一点害怕,不敢抽出一本来,怕它们会在他的手中粉碎。
他开始感到困倦,索性什么也不想不做,躺下来睡觉。一觉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觉着他的肝区在疼,后来转移到胃,再上升到脖颈。可能落枕了,他艰难地转着头时想。他闭上眼,手指弯曲着抚着脖子,稍稍用力,试图明白到底会有怎样的感觉。他觉得他的脖子可能会肿胀起来,然后阻断他的呼吸,他决定放弃治疗它的想法。他又睡着,再醒过来脖子却完全好了,前仰后转都没有什么事。好像根本没有第一次醒来的那个过程,好像梦。
想到梦,他忽然高兴起来,仿佛有了希望。如果这之前的所有这些事都没有真的发生,或者,即使它们发生了,却不过是梦。他这么想着,好像已在一个梦境边缘漫步着,梦就在旁边,它在扩散着,将自己包容进去。这样,我会不会改变原先的生活意志,还可以像原来那样清贫、平静地工作,读书与写诗——想到这个问题,他又清醒了。一个人在梦里其实很脆弱,本能的心理和欲望如从栅栏中解放的牲畜被放纵,而自己似乎已将现实作为梦。他丢弃了现实世界的准则,因此他丧失了在现实中的权利。人多么容易产生错觉,他接着想,我成为杀戮者,但我本来就没有逃出现实的可能。
他在床上大约过了两天,才爬起来站到窗子边朝外面看。以前他很少从房间的窗口看外面街道,他对这条街没有兴趣。偶尔他拉开窗帘看一下,什么都看不到,其实有人在走过去,但他心不在焉。这几天他连续站在窗前,就看到了很多东西。
譬如他曾看见有一个妇女牵着两条毛茸茸的哈巴狗走过去,这个平时常见的景象这时变得很刺目。由于现在弥尔顿已在让他感到恐惧——这种恐惧中夹杂着一种新生的敌视,因为他在下意识中将自己这种不可阻止的残杀行为归咎于它。他似乎不得不听从它的欲念支配,反过来说,如果他就此不再听由它的意志行事,或者清除掉它,就像一个改过自新者,他实际上将是另一种面貌的屈从者,一个毫无立场、犹如在五花八门物质中蠕动的虫子般的人(他的惊慌将转变为厌倦)。从精神上讲,他已失去进退的可能性。至于其他的狗,他一向就厌恶它们。偏偏接下来在街对面经过的又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花狗,它的身后还拖着个瘦弱、步履缓慢、皮肤灰暗的中年男人,那狗的脖子上还扎着个粉色的蝴蝶结。那狗活蹦乱跳地往前跑,却被绳子拉住,它跌了个跟斗,索性歪倒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撒娇。
马荣一连几日在窗子后面看着这样一幅倒也谐调的街市图画,他的目光更加暗淡,原来这一刻天空在昏暗下来,紧接着一阵大风从街那头刮来,街上同时搅起几个旋风,许多垃圾和枯树叶、尘土一起在空中旋舞。有几个年轻人又吼又叫地跑动起来,顿时使街上一片喧闹。然后三个少女进入马荣的视野,她们用手捂着脸站在那里,很兴奋的样子。风突然停住,她们也离开了。
他仍然立在窗前,内心中像街面一样恢复了寂静。他好像被遗忘掉了一样,一时间他觉得,虽然是他自己决定滞留在屋子里。
但他确确实实开始受到这一个问题的困扰。他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不真实的人,那种如梦的幻觉又弥漫着。他平常时而在报上读到一些杀人的案件,仿佛每一件都备受瞩目,然而他在家中整整待了5天了,看电视新闻这个城市似乎没有什么不平常的举动,一个发廊女的走失并未引人注意。再想到这之前,那三个人也都无人理睬。——也许的确有一部分人在某一层意义上是不真实的,他们所做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就无法被人看见与发现,他们所造成的结果也无人关注。(这类人的身份可能在每个时代会有所改变,现在,他们就包括诗人,还有那些真正沉静的形而上的思想者,以及那些街头衣不蔽体、任意走来走去的流浪汉,等等。他们仿佛一时被时间拉下了距离,或者,他们走得太快,别人因此对他们视而不见。就像一个叫加缪的作家所说,这样的人一进来,“天一下子就黑了”。)
别的那些人都很真实,他们不管做什么,都会引人注目。因为人们关心的正是所有真实的事物与行为,譬如为了财富、权力的争夺,阴谋,和残杀。哪怕只是相互斗殴与偷窃,人们都会吃惊地“哇”地叫出声。
当然也可能并不存在这样的区分。只是由于这城市流动的人越来越多,包括固定的居住者也大都忙于自己挣钱,早不像从前,有那么多人尽日关心他人的动静。人们有了更多的自由,自然包括不声不响的离开或走失的自由。像弥尔顿这样一条外来的大狼狗在一个院子内大嚼尸骨,人们大概也无暇顾及了吧。马荣又想,但他仍无法对自己前面的想法释怀。他于是在家躲得烦躁起来。
30
到第七天的上午,弥尔顿也开始表示它的急躁,它的食物刚刚吃完,就迫不及待地催促起马荣。它知道马荣这些日子都在房间里,就逼近着房门凶狠狠地吼叫,这家伙已经不是在恳求,而是在下命令。看来它已经明白马荣后来所进行的杀戮都是为它所做,它马上使用起这一支配权。
对这种角色的转换,马荣早就意识到。但现在已明确地被对方表达出来了,他虽然无奈,仍然非常恼怒,感到屈辱。
他有意不去理它。它焦急之中便撞起门来,门很结实,它没能撞开。这激烈的动作使它认识到自己已有点肥胖,或者说是肿胀,跳跃起来力不从心。接着它躺在檐廊上哼哼了许久,好像得了重病的猛兽,在引其他动物上钩。它闹腾了一日,夜间也没有安停,直到他实在忍不住,去打开门,喊叫道:“我要去杀,去杀。”它听到“杀”字,就安静了,绿莹莹的眼睛仍半信半疑地盯住他。
“你这畜生,我也要杀了你。”他又沉闷着嗓音说。它还不能理解“畜生”一词的含意,所以没有再吵闹,怀着鼓胀的欲望朝院子的一边退去,准备睡觉。他关上门,插紧插销,才回屋去睡。他对它已怀着警惕。
31
动物,一个名词。一个父亲会对孩子说:“星期天我们去看动物。”
“先生,我去过动物园了。”这句话出自荒诞派戏剧家爱·弗·阿尔比的独幕剧《动物园的故事》。它的重要性在于直率地指出了上述快乐事件中的他种含意,因此它不能让人快乐。
艺术是并不仅仅让人快乐的。动物也一样。
现在我想起人们去动物园看动物的场景,我们尽量靠近地观看,似乎为了弥补实际上的遥远距离。这种距离的遥远,在日常生活中却不被我们所理会。
忽然感觉到,动物这个词在我们周围已变得何等贫乏,空洞。像一个巨大的空间,现在只有几个肮脏、虚弱的家伙在那里可怜地待着,无援无助。
——在南方,在城市之外,在阳光猛烈的荒漠,我望到一只虎咳出血来,又漫步而行。
——我知道这只虎承受着内部的伤痛,这就是孤独。这又是与人类一样的病痛。
32
酒吧的音乐在刚才一阵震耳欲聋的摇滚喧嚣后,又恢复了轻盈简单的克莱德曼。马荣在这家名叫“现代狗”的酒吧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他在家窝了一星期,经过自己内心的矛盾思虑,还有弥尔顿的催促,改变了不再出屋的念头。今日一早他就出门,在街头转悠了大半日,毫无所获。后来他才走进这家“现代狗”酒吧,在这里独自沉闷地啜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