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天的凌晨，人们感觉皮肤仍保持着夜间凉意的时刻，罗派昂登上了一辆很漂亮的旅行车。
旅行车的皮肤在凌晨的雾气中闪现出蓝灰色的光泽，一种略现沉重的梦幻色彩。太合适了，罗派昂想，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或为什么就上了这辆寓意暧昧的美丽车子。车内的坐椅也都是豪华舒适的，白色的布套散发着不太现实的洗衣粉味。
看来罗派昂是一个人外出，进行一次旅行。这时候他想起来了，他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名字，它叫UF国家森林公园，听起来像那类不明物体，事情也正是这样。名称时常很重要，即使不可坚信，起码要这样怀疑。
车子几乎是无声地开动时候，罗派昂看见车里还有几个人。除去司机，还有八个，他们是状若夫妇的四对，其中有两对是老年人，还有两对比较年轻。他们的穿着都非常整齐，看起来都像是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两个俊气的没有男伴的女子呢，如此整个旅途对自己说来，就会有截然不同的氛围和意义。她（或她们）可以使自己的意念更多地倾向于车内部与现时，使知觉在时间和空间上都不至于漂移太远，从而可以改变这次旅行的性质，使事情的进程正常化，并且保证自己在A市的平常生活延续下去。
但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他在内心中私语。罗派昂早就想有一次远离开A市的机会，不仅仅是A市，离开的应当是更广泛的东西。譬如时间，时间是无法游离的，人们不可能走到过去，只能被动地进入每一个未来。而进入的时候，它已经变为现在。只有现在，不断在打磨掉生命钻头的现在，以及现在呈现出的整个世界样式，先是对乡村，而后是对城市，接着可能对自然。人们暂时只能克服一点空间，到乡村和城市之外，能到自然之外，就更好了。他熟悉这类自欺欺人的想法。
“一次自欺欺人的远行和离开。你认为这种说法怎么样，是不是过于黯淡，没有维持住任何行为中必须有的光亮点？”他忽然觉得沉闷，和一点兴奋，期望得到另一个人的响应与证实，差一点说出声来。他举目四顾，车厢内很奇怪地安静着，只有一对较年轻的夫妇在窃语，和一位老人因感冒用手纸挤鼻子的声音。他没有人可以对话，一向如此，他想。车子在奔驰，卷起不大的尘土，车窗外面由近而远依次闪过一辆绿色卡车，又一辆卡车，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树木和树木，平庸的乡镇建筑物，和田野。他对车内的人没有兴趣，他们对他更没有兴趣，而司机肥胖的后脑脖子也很乏味。
但这时候，他们的旅行车拐一个弯，将要跑上一座大桥。这是一条著名大江上的一座公路桥，上午的阳光照着桥面，水泥的灰白与桥梁的幽暗形成对比。车内有了一点振作的意思，有一对夫妇推开了车窗，温和的阳光即刻斜射进来。
罗派昂看着车子从弯曲的引桥上了大桥右边的车道，车轮在桥面上滚过，那沙沙声显得空旷自得。大约有一分钟，车子飞快地接近了对岸的桥端，前面公路出现分叉各向两边弯曲而下，罗派昂感觉到司机犹豫了一下，便向右边的曲道驶去。
罗派昂感觉到手臂前面在发痒，像夏天被日光灼过一般，皮肤在绷紧。他用指甲把前臂抓出了一道道白痕，但没有用，这种痒很奇特，它像是什么东西在生长。罗派昂似乎能体验到细胞们的加速分裂，它们在他的皮肤深处进行，他像在黑暗中窥看它们，像从一个深井中往下看。
旅行车的车速一直很快，以每小时五十公里计算，它过大桥后就应该行驶了七十五公里。司机把车停下来，他对车内的人说：“可能跑错道了。过大桥一个小时就应当到H镇，那是个必经的路口，可现在还没到。你们谁知道路？”谁也不知道，大家只有叹息，发出无明确目的的议论声。司机于是拿出一张地图查看，他用一只粗糙的手指头在地图上沿着棕黄色的公路线缓慢移动，终于他发现这条走差了的道，同样通向H镇，只是已走过的路线向右边狠狠地折了一个锐角的弯。
“现在返回去走更远，我们就顺着这条公路走吧。”司机这样大声地说着，又开动了车子。
这回流线型的旅行车跑得更快，又一个小时，果然经过了H镇。从H镇拥挤的人群和货摊中驰出来，司机高兴地说：“现在只有一条直达的公路，不会再走错了。大约还有二百公里，从A市到森林公园三百公里，我们刚才多跑了七十多公里。”由于高兴，他竟有些饶舌，与车内总体的静默气氛造成冲突。这一点他意识到了，从此没再多言。
罗派昂却已经在靠后排的座位上对司机的盲目高兴暗暗地冷笑，此时他已经在明白着什么，在对准事实的真相。手臂上的皮肤内部的活动已扩散至上胳膊与肩头，他克制着没再去挠它们。他也不再去注意窗外的景物，而渐渐陷入一些幻念的片断中。他试图偏离现在，试图带着妄想的成分沉入过去。他竟然做到了。
罗派昂看见自己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的旁边坐着他那时的女友小田。大家都公认为美貌的小田那天一开始就处于愤怒的状态，她刚进屋就说：“那个流氓。那个婊子。”罗派昂说：“到底怎么啦，干什么使用这类词语，当心破坏你的美妙形象。”这才使她一呆，恢复往日的样子叙述起来。
她说她的丈夫和情人竟敢当她四岁儿子的面，就在床上做爱。罗派昂说，你怎么看见的。她说她儿子说的。她儿子说：“妈妈，他们两个脱光了衣服在床上抱着，还乱动。”罗派昂说，是你让你儿子对你说这些的吧。她说，我让他监视他们。罗派昂说，你已经离婚了，你管不着人家做什么。另外，你不是跟我也做爱吗。她说，那也不许当我儿子的面。罗派昂说四岁小孩知道什么，他会自动抹去这个记忆的。她又说，当初他们怎么会搞上的，难道她比我强。罗派昂笑起来说，你不了解男人，感情、做爱跟审美有时常常产生错位，或者需要互相补充，或者叫感受的变换。再者，侍候美人儿总是很累人的。她也笑了起来，她说：“你累了吗？”说着就扑到罗派昂身上，要他抱着。
那时候罗派昂和小田隔几天就在一起，谈话，做爱，而后又谈话。主要是小田说，罗派昂听。她知道他不想结婚，有时说话就没有掩盖。那一次，他和她刚做完一次爱，他闭着眼迷糊着，她就跟他说了她刚结婚不久的一件事。当她一个人在家的某个下午，她丈夫的一个朋友来了，见她丈夫不在，说了几句话，就猛地抱住她，强迫地与她做了爱。“他那个进来的时候，特别粗鲁，毫无快感。就这一次，我没有告诉过别人。”她这样说的时候倒并不愤怒，有点恬不知耻，暗中有种乐滋滋的味道。这使他有些惊讶。他就起床去冲澡，冲完回至卧室，正好看见她两条腿曲着张开的样子。她见他来，并不遮掩，他就有了点厌烦的感觉。
“只有钱最可信。”小田以后几次不无悲哀地说。而罗派昂的怀疑更加浓重，难道自己必须承受这一切，有关她的丈夫，她的宝贝孩子，一个曾经漂亮、而且仍然漂亮女人的无意义的感叹，承受时而淹没在其后的肉欲的快乐与满足，承受这些自相矛盾、自我怜悯、荒谬平常的不断发现。这种状态，似乎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那就让这一切远远地离开，即使是暂时的。他从此一直在想。现在他就乘坐在这一辆和少妇一样明亮妩媚、而功效全然不同的旅行车上，远远地驶出了A市。这时他听到车轮底下发出什么不断与路面撞击的声响，又听到司机和车内的另外一个人在说：“到了。”
车果然停下来，车上的人都下了车，却发现仍在四面山峰和田野的公路上。司机走到车后蹲下来看，乘客们也都围拢过去看，原来左边车轮嵌进一块石头，掉不下来。一个喻示就这么出现。司机用了扳子、铁棍都没能撬动，只好卸下那个轮子，去除石块，再把轮子装上。这费了很长时间，太阳已在西倾，车子又跑了一会，前面出现一个排满新建筑工地的城市，这才是到了。
三百公里是一种空间的概念，对空间的克服仍然需要时间的支持。无论出现某种差错，或车轮间嵌入石块，最终都与时间有关。但在空间中如何实现对时间的克服呢，一个辽阔的难题。当天下午，罗派昂走进UF国家公园所在地宾馆分配给自己的房间时，这样思考着。房间似乎是他们一车人所包下的，罗派昂与司机每人一间，其余的人每一对夫妇进入一个房间，他们很快便都消失在房间里。
罗派昂也一样，他首先进浴室洗澡。墙壁与地面铺满淡绿色瓷砖的浴室显得温暖，他准备洗冷水的淋浴。他对着洗脸台上方的大镜子慢慢脱下衣服，果然，那些奇怪发痒的地方，胳膊与肩膀上，皮肤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它们好像隐约地在形成鳞甲似的片状物，手指摸上去还算软和。他仔细看，片状上的那些纹路很细致，排列有序，全不像平常皮肤上的皱纹。看到这样的变化，他好像并不吃惊，心里倒有一种事情在预料之中的平静，和似乎遇上熟悉事物的安宁。
他接着脱去所有的衣物。他在镜子里观看着自己的裸体，它依然是修长结实的，只是腹部不像许久前那样平坦。在耻骨上的小腹位置，已微微有突起的迹象。这就是对生活中言行厌倦的蓄积吧，他想。
他洗完澡后，就发现浴室里的抽水马桶下水被堵住了，排泄物无法冲走。他穿好衣服去找宾馆的服务员，一位相貌平常的小姐，她听说马桶堵塞的情况后，只莫名地快活地笑了笑。她喊来一位身体消瘦的男修理工，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却目光灵活，不怀好意的样子。
罗派昂看着修理工进入浴室，开始用一根长铁条用力捅，后又用木把的胶皮吸盘抽吸，折腾了好一阵，整个浴室也溅得满是粪水。终于马桶通了，不怀好意的男人用一把拖把擦去墙根与地面上的污迹，就准备离开。罗派昂指着洗脸台说：“那上面也有粪水。”修理工愣了一下，便微笑着随手拿起刚擦过地的拖把去擦洗脸台。罗派昂想去阻挡已来不及，他想，随他去吧，反正自己不会再使用这个浴室。
罗派昂如此坚决地确定这个想法，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这脏物四处污染的场面，如果他没有亲眼看见呢？能直接觉察到的生活永远是一隅。生存可能经常就像这出故障的抽水马桶，当然也有人随时在疏通、清洗它，然而，面对这样的疏通者，或者人们自身就是这样的清洗者，结果脏臭的粪便污染了更多的地方。人们或者蒙在鼓里，自以为仍在享受着清洁与豪华，或者内心充满厌恶，却无法坚决地拒绝之。
晚饭后，罗派昂抱着安静爽朗的心情上床休息。他把枕头垒得很高斜靠着，脑子里觉得无比明晰起来。他能够清理一下白天被隐藏的思路了。他觉得自己的确明白了，那是什么，对了，是路线。这是使心境一直安宁的因素，也就是说他既已明知，就无疑惑，所以能听其自然。他们一车人决定第二天进森林公园，这个公园实际上是一大片峰林和峡谷，以及茂密的树木，这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们是怎样到达这里的，当路线被走错了时，为什么没有回头就又能够进入正确的线路。从车到大桥的这边顶端开始，他们所走的路线开始出现差错，后来又重合上。重合这个词很重要，它可能表达的是重叠，重复，而不一定是相合。
罗派昂此时想到浴室的镜子，重叠。一定是这样，有一边是真身，另一边是虚像。就是这样的重复的路线，他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图：
下面是上面的镜中之像，犹如水中的倒影。不但路线，包括明天将去的UF公园，当然也包括这家宾馆，溅上了粪水的浴室，罗派昂一路上的记忆，它们实质上都只是虚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