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原走到椭圆形的小餐桌前,给自己冲好一杯牛奶。他端着牛奶在对着窗子的沙发上坐下,抬起头,想了一下,又站起来走到窗前,旋开淡绿色的百叶窗帘。从窗页的空隙看出去,是一棵梧桐树茂密宽大的枝叶,背景是迷蒙的蓝天,视野的右角伸过来一座水泥灰墙的楼角。这一些越原太熟悉了,他看了下表,已经接近上午10点。“10点钟的觉醒”,他想起一首诗开头的诗句:
“那些房子里有穿白睡衣的幽灵出没。”
这是谁的诗?对了,史蒂文斯,那位美国佬。越原禁不住微笑起来,因为诗句和诗人的名字都在使他快乐。一种亲切的、仅仅彼此相知秘密的快乐感觉。
响起敲门声,他把牛奶放回餐桌上,去打开门。毛瑞走了进来。毛瑞很熟悉地在窗子侧面那张沙发上坐下,他看着关好门走回来也坐下的越原,先咧开嘴礼节性地笑了一下,随后脸上就停着神秘的笑容。他说:“你知道鑫公司吧?”
“鑫公司?那家房地产公司吗?”
“正是。”毛瑞的身子如释重负地往后一靠。越原止不住嘀咕了一句:“现在A市用鑫这个字的公司、商店多如牛毛。”
毛瑞却没受越原这种不耐烦情绪的影响,他接着慢慢地拉开了一个没尾巴的故事的序幕。他这一手越原不止一次地领教过,越原于是不出声。
就在这儿不远,蜜乐影院旁边,那幢八层楼房。底层是万乐广告公司,还有一家皮草行,四层以上是公寓。毛瑞这样开始说,他没有停顿,他知道越原一下子就明白了是哪幢楼。鑫公司不久前在那座楼靠左边那个单元的八楼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给公司的四个单身职工居住。这个单元其实是半个单元,每层只有一套,住着够清静的,连对门邻居都没有。我认识其中一位小王,刚才来的路上碰见他,他跟我讲他们昨晚做梦竟同时地遇见鬼了。
毛瑞说到这里,看见越原的嘴角在显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但毛瑞没有相应的微笑,他只是用有意装得冷淡些的语调继续讲。
这是那个小王说的。他说,昨晚,我们四个打扑克,玩到很晚,12点钟的样子,双下了面条作夜餐,吃完没有洗碗就睡下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听到和我同屋的小军也在翻来覆去的。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我听见厨房里传来一只碗掉在地上打破的声响。准确地说,是一只碗被摔在地上,因为那响声十分短促而又猛烈。我开始不想管它,心想也许是老鼠爬过,把水池边上的碗碰下了地。但接着又是一响,这回连碗的破片在瓷砖地上滚开的清脆声音都听见了。他妈的,怎么搞的,我喊了一下小军,没见回答,就自己起来想过去看看。不知怎么回事,我好像没经过房门与客厅,已经到了厨房。因为窗户开着,厨房里挺亮的,我一眼就看见一个人,一个女人,长头发,穿着白色的衣裙。白色很晃眼,所以我没看错。她的脸也很苍白,但面容看不大清。她手里正举着一只碗,又准备往地上砸。我一下子冲过去抓住她举着的那只手,夺她手中的碗。她的力气也不小,我们夺过来又夺过去的,谁也不放开那只碗。这会想起来真好笑,我干吗夺那只没洗的脏碗呢,让她去砸好了。我应当看清她,或者喊叫起来,让他们几个来看看。可我当时默不出声,我们就那样争夺着,她的身子几乎把我压到了厨房的门上,她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搂我的脖子,我的气都喘不过来了。突然一下,我觉得我醒了。我仰躺在床上,一身冷汗,胸口依旧憋得慌。我匆忙地拉开灯,大声地喊小军。我喊了好几声,小军这家伙才似乎惊醒过来,他的手脚全伸在薄被单外,两只手还在空中胡乱地挥动着,好半天才睁开眼睛,并不问怎么回事,却用嘶哑的嗓音说,吓死了。我只好先问他怎么回事,小军那会眼睛瞪得很大,他惊恐地看着房门,他说他刚才做了一个梦,一个穿白衣裙的女子不知怎么就压在他身上,使劲地压挤他,还用手臂搂他的脖子。那女人嘴上还在说什么“那只碗,那只碗呢”。随后我听见有人大声喊我,她就放开我,朝门外客厅跑出去了。这真是怪事,我对小军说。我们跑到隔壁,把另外两个人都喊了起来,我们先后讲了各自的梦中所见。他们两个偏不相信,我忽然想到厨房,我就说我们到厨房去看看。我们去了厨房,打开灯,四个人全惊呆了。我们看见了一地的破碗,那些瓷碗洁白的碎片在灯光下闪着许多眼睛似的锋利光芒。
毛瑞一口气讲到这里,就站起来去倒水喝。等他又坐下来,越原说:“倒真是一个怪异的梦。可要说鬼,我是不相信的。”
“那你说是什么?谁把厨房里的碗打碎的?为什么两个人的梦中出现同样的景象?”毛瑞追问道。
“的确是怪异!”越原又重复了一次。他感到“怪异”这个词在这里有了具体的内容,而不再如平常那般抽象。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其实对这件事,并无多少兴趣。就像听一个还算有趣的故事,也就一听而已。后来他果然没有对其他人复述过这个故事。
毛瑞走后,越原却一下子难以摆脱那两个人的梦的干扰。他本来打算这天要读完德国那位朴素的哲学家叔本华那本巨著第三篇中的一章,他拿起书翻到原来折着的一面,正看到作者引用席勒的两句诗:
“从来在任何地方也未发生过的,这是唯一决不衰老的东西。”
那么,是否也可以讲,从来在任何地方也未发生过的,这是唯一绝不复现的东西呢?他放下书。越原喜欢能够引用诗歌的哲学家,可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天无法阅读什么了。那两个人,叫小王与小军,鑫公司的一般职工,很年轻,他们会与在什么地方发生过的什么有某种关联么?似乎不可能。但这里的确有几个词,引起了越原的注意。他很快蓬勃起兴致来,随手拿过纸和笔,写下:公寓、梦、碗、女人,用一个箭头指向“怪异”一词,打了一个感叹号。又用一个箭头指向另一方,他写下“市中心”这样一个词组,并打了个问号。
越原意识到他自己居住的这个楼,就位于A市中心。这是一座七层楼,越原住在第六层。楼前面是A市的百货大楼,正靠着繁华的十字路口。路口那边便是蜜乐影院,越原常一个人到那里去看外国影片。越原所住楼房的背面有一块空地,一株大梧桐树的树冠已远远高过他居住的楼层。空地那边是一家医院,那墙壁涂成浅黄色的传染病房,从树枝间窥起来遥遥在望。出现怪异事件的应当在背面,而不应在前面,看起来是这样,但仅仅看起来是这样。越原这样想着,便有了一种探求的欲望。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几天,毛瑞一直未露面。越原那天中午很烦闷。他又想起毛瑞讲的那个怪异的故事。这次,他几乎没细想,就立刻下楼去。他从被各种广告装扮得花里胡哨的百货大楼门前走过,中午阳光已很猛烈,大街上几乎无人。越原横穿过街道,又经过电影院,他顺便看了一下影讯告示,仍然是一部香港影片。这一个月尽是港片,他有点失望,继续往前走。这样,在直射的日光下,越原就站在了影院旁边那幢八层公寓楼的前面。
越原绕过那间皮草行,就看见左边那个单元的门洞。楼外的水泥地面在阳光下亮晃晃的,门洞就显得很暗,越原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走了进去。他的脚步有点重,这和他走进自己住的楼房时有点不同。
他开始往上爬楼。楼道里没人,每一层的房门都紧闭着,那些钢铁的防盗门给人凉森森的感觉,并有一丝铁锈味。到了三楼他的眼瞳已调节过来,看到楼道并不太暗,他甚至看出扶手表面的油漆是棕色的,上面落满灰尘。他的脚步声有点沉闷,节奏也并不快。到七楼了,他看到迎面墙上有一个红色的“7”字。这时候他停了一下,他想我爬到这楼上来干什么呢?我并不认识那个小王与小军。可他又继续向上走,既然已经上到这里,就走到头吧,反正我不敲门就行了。他正这样思忖着,拐过楼梯角,有一个白色的物体正挡在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抬起头,这一看更为紧张,在他眼前正好站着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目光冷淡地看着他,几乎像是在审视他。他发现她披着一头长发,但很整齐,容貌也还端正,看起来二十八九岁的样子。他猛然联想起毛瑞所说的那梦中的女人,不正是长发,穿白衣裙吗?他马上觉到这女子异常冷淡的目光十分空洞,这使他不知道怎么办好。总不能惊慌失措地转身逃走吧,他飞快地考虑着,也许,她只是个平常的女人,是到这里来找人的。想到这里,越原定了定神,还有意地咧开嘴笑着说:“楼上没人吧?”
这女子却不答应,只盯着越原看,又不像在看他。这下越原更吃不住劲了,他嘟囔了一句:“我想肯定没人!”就赶紧转身往楼下走去,并且越走越快,最后差不多是跑出了门洞。
在白亮的日光底下,越原才停住脚,他回头看那幢楼,整幢楼十分安静。这幢楼的阳台修得很别致,以红色的瓷砖装饰,砌成了童话里尖顶小房的模样。旁边的电影院这时又有三两个人在看告示牌,其中有一个人走向售票窗口。越原觉得自己要问一下自己,刚才是否真的走上了那幢楼。“当然是真的。”他对自己说出声来。这就是所谓的接受了亲历性引导吧,他自嘲地想。
第二天,毛瑞中午过了以后来到越原这里。毛瑞在沙发上坐下后,越原故意不动声色,他当然知道毛瑞会说什么。
毛瑞说,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讲的那件怪异的事吧?就在第二个晚上,小王与小军又梦见那个女人。这次小王听见厨房里的摔碗声,吓得不敢起来。小军却又被那个女人在梦中压住,追问“那只碗呢?”。后来,他们开了灯,一夜没睡地坐着。他们天一亮就冲向厨房,看见剩下的几个碗全被摔碎了。他们怎么也搞不清楚“那只碗”是哪一只,是怎样一只碗,或者到哪去了。“那个女人怎么那么在乎那只碗呢?”毛瑞加入这句评述,又接着讲,小王他们几个到公司里要求换房,可经理说这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呢?在市中心,周围全是楼房。年轻小伙子,阳气十足,怕什么鬼呀!再说她找她的碗,找不着也就算了,与你们没关系的。结果小王他们后来几天一直开着灯睡,连厨房、厕所、客厅的灯也都亮着,总算没再出现那个女人。
毛瑞歇了一口气,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越原晓得他接着要讲述到哪里了。越原这次没露出笑意,这使毛瑞有一点失望。但毛瑞自然不肯放弃讲述下一部分内容的乐趣,毛瑞说:“昨夜里又出现了。”
“是那个女子吧,穿白连衣裙的,目光冷淡。”越原平静地接上去。
“你怎么知道的?”毛瑞吃惊了。
“我哪里会知道?我听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