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看样子她经常用命来安慰自己。这一招果然灵验,洪墨馨开始变得轻松起来。她看看吴言,忽然说:“我欠你的。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我们那儿漂亮的姑娘有很多,说说看,有什么标准?”
“待会儿下了飞机说行吗?”吴言笑着说。
洪墨馨不知道吴言葫芦里卖什么药,便不再提这事了。停顿了一下,她突然像是漫不经心地把手搭在吴言手臂上,一双眼睛哀怨地看着吴言,幽幽地说:“你可要经常给我打电话,来看我哟。我经常一个人在家,又没有朋友。有些事我还是忘不了——”
吴言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但努力克制住了。他觉得洪墨馨可怜,也太可悲。
飞机终于在黄山机场着陆,吴言暗自松了口气。下了飞机后,吴言叫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跟洪墨馨告别。洪墨馨微笑着看着吴言,迫切地说:“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什么标准呢?”
吴言关上出租车的门,嬉笑着对她说:“只要跟你不一样就成!”
吴言听见洪墨馨在身后恨恨地诅咒,一时开心极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吴言正在宿舍里睡觉,突然,电话铃响了,吴言起身接听电话,竟是王杨打来的。王杨说他现在已经举家从新加坡迁到曼谷,跟叔叔一道经营橡胶业了。吴言想起布兰特的“亚兰”的事,正要问他,王杨先开口了,说曼谷是有一个“亚兰”,不过不是酒店,而是个夜总会,说白了,就是个“妓院”,是一个法国人开的,在曼谷很有名,那里有来自世界各地肤色各异的妓女,每日车水马龙,繁华似锦。
吴言一下愣住了。似乎冥冥中的预感得到了验证。电话里王杨听见吴言不说话,又“喂喂”地叫了几声,吴言赶忙应答。王杨在电话里开玩笑,说你那个朋友在“亚兰”做事,该不是个女的吧?吴言说去你的,可能是我听错了,也许是其他的什么“兰”。王杨有点将信将疑。吴言将话题转到其他方面,又聊了一阵,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整整一天吴言闷闷不乐。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吴言随意泡了点方便面,又打开了VCD,观看新出的《沉默的羔羊》。吴言算是暂时忘记了“亚兰”的事。突然,有敲门声,吴言打开门,天啦,是冬子!吴言惊讶得差点叫了起来。但立刻,吴言反应过来,眼前的女孩跟冬子一样漂亮,但较冬子要羞怯一些,纯真一些,也比冬子瘦弱一点。吴言明白过来,这个女孩见过的,她是冬子的妹妹。
吴言连忙将冬子的妹妹引进屋里,又关了VCD,然后泡了杯茶给女孩。女孩夹着双腿端庄地坐在椅子上,看起来有一丝不好意思。吴言先开口问:“你姐姐最近有消息吗?”
她摇了摇头,说:“我正要问你呢。”她的音色也很像冬子,嫩生生的,有点磁性,异常好听。
吴言想起王杨说的“亚兰”一事,但他克制住了,不想说给她听。
过了一会儿,女孩又开口说话了,笑容嫩鲜鲜的,很美:“我姐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桃红。”
桃红,又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吴言点点头,很关切地问:
“桃红,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你帮我找份工作。当导游。”桃红像是憋足了力气,话说出来之后,脸都红了。
吴言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问:“你在西递抛绣球的事不是挺好吗?离家又近,又可以照顾你母亲,干吗要出来呢?”
“那工作太没意思了——我想当导游。”她的语气有点坚定,眸子中仿佛有一点忽闪的火焰。吴言心里一惊。
“当导游很苦的,而且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要单独处理问题……有些事,挺难的。”吴言说。
“我不怕。”桃红咬着嘴唇说。
“当普通话导游赚不了什么钱,去二级以上旅行社,要考外语,很难的。”吴言还是想阻挡她。
“那就请你先帮我介绍个旅行社,我先跟着学学。”桃红用央求的口气说。
吴言只好点点头。桃红又说:“然后我跟你学外语,你是外语老师,你教我外语好吗?”
吴言看着桃红明亮得不沾纤尘的眸子,还能说些什么呢,只好应允下来:
“好吧。”
十四
半年以后,吴言与四中的一位语文老师结了婚。吴言的妻子是他曾经相过的众多对象之一,同时也是极不起眼的一个,她的面貌和气质极为平凡,甚至可以说得上平庸。但生活本身就是平庸的,人生的目的也是平庸的,也可能真理本身就是平庸的。与其让一件美好的东西变得平庸,还不如就从平庸开始,也许将来会让平庸慢慢地产生出一丝不平庸的东西来。吴言承认自己领会生活的角度有点独特有点怪,但这不是别人影响了自己,而是生活教会了自己,让他摒弃一些堂皇和虚假的东西,学会用心去思考。
吴言很快就成为忙忙碌碌死心塌地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了。从结婚的那天起,以下的生活日程表就已经定死了:劳动耕作,怀孕,生产,抚养,教育,目睹子女成人……然后又可能拉扯着更下一代。这当中还要牵扯着另外一些事情,诸如与老婆吵架,与丈母娘闹别扭,或者小孩出现意外,遭严厉而自以为是的老师训斥……吴言感觉到人生就是不知不觉地站在一个传送带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动着你向前,在这过程当中注定要磕磕碰碰,充满艰辛和乏味,而这传送带的终极目标是火葬场,然后一缕青烟升腾,什么恩恩怨怨也都烟消云散——吴言承认自己的想法有点消极,但这就是人生,什么美丽的谎言和崇高的字眼也欺骗不了自己。
转眼已到了九四年夏季了。这个夏季热浪灼人,不过因为世界杯的缘故,吴言过得异常充实。吴言喜欢足球是因为它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认为真实,也唯一认为有趣的东西。吴言几乎是一场不落地观看了全部比赛。恰巧那段时间,妻子濒于生产,住到娘家去了。在此之前,吴言就为自己将要出生的孩子取好了名字。如果是儿子的话,就叫他巴乔;如果是女儿,还叫她巴乔,因为吴言是那么地喜欢意大利的巴乔。在吴言眼中,巴乔不仅仅是球星,还是一个诗人,一个音乐家。吴言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一生中和足球一样,有快乐和真实相伴。
世界杯结束的当天晚上,吴言忽然感到一股异常通彻的空虚。有足球的日子使吴言沉迷,也使吴言放弃了思考,吴言就像一头异常兴奋的动物一样,或者像一个耽于毒品的“瘾君子”一样。而现在,热情结束了。吴言又变成一只放了气的足球,又要茫然地面对平庸的生活。当电视不再出现足球的时候,吴言突然想起了冬子,那个自己交往最深的女孩,现在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
到了半夜时,电话突然响了。吴言梦中突然惊醒,心里一激灵,估计是丈母娘打来的,也许妻子要临产了。让吴言没有想到的是,电话里竟传来王杨的声音。吴言突然直觉到可能与冬子有关系。王杨大老远地打国际长途,绝不是要跟吴言侃世界杯的,他虽然曾经是体育委员,但从来就不曾是一个足球迷。
果然,王杨在寒暄了几句后,直入正题,说今天泰国的中文报纸《南洋晚报》刊登了一则消息,是有关上次你跟我提及的“亚兰夜总会”以及一个安徽姑娘的事的。吴言说那好呀,我这里有传真机,你帮我传一份过来吧。王杨在那边犹豫了一下,说,“你老实告诉我,你要打听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女的,一个小姑娘。”吴言实话实说。
“好吧。”电话里的王杨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
“什么样的朋友?”王杨又问。
“一般朋友。反正不是恋人。”吴言有点恼火。
“那好,”电话里的王杨又叮咛说,“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不是什么好消息!”
吴言迫不及待地接收了那份传真。是份《南洋晚报》,标题是“一名黄山来的妓女惨遭嫖客杀害”,全文如下:
(本报消息)(记者林如文)一名来自中国黄山的年轻妓女日前在“亚兰”夜总会惨遭一名马来西亚嫖客的杀害。在“亚兰”302房间现场,景象惨不忍睹。曼谷警方当即逮捕了这位四十四岁的马来西亚男子。后来警方向报界说,这位男子在杀害这位来自中国黄山的妓女之后,便主动打电话给警局自首。警方说,这位马来西亚人原是房地产商,因东南亚金融危机已濒临破产,他最近情绪一直不好,有过数次冲动迹象。据他交代,他是让这位中国妓女进行口交等服务,遭拒绝之后,一怒之下失去理智扼住女子脖子的,直到她窒息死去。事后,这位马来西亚人又疯狂地打碎卫生间的镜子,刺进女子下身……据记者对夜总会老板、法国人布兰特进行的采访,此女子名叫“阿桑”,真名不详,她是诸多来自中国大陆的自愿者之一。她们来这所久负盛名的妓院,是想在世界著名的旅游都市曼谷淘金,以改变她们贫困的生活……《南洋晚报》消息的左下角,还刊登大幅惨案的照片,受害人的脸部是看不清了,只见她露着上半身倒在地毯上。吴言仔细看着,突然,他惊呆了,女子左边肩胛上有一个紫红色的小胎记,就像是一枚桑葚似的。吴言知道那是冬子的胎记,那是一枚曾经鲜嫩的果实。吴言的眼睛变得模糊了。
不久,吴言沉静下来。他安慰自己,其实自己跟她又有什么呢,只不过萍水相逢逢场作戏罢了。实际上人生就是逢场作戏,把你撂在这个舞台上,别人都在装腔作势,你不演戏行吗?吴言已经心灰意懒,早就看轻离别了,哪怕是生死离别。慢慢地,吴言平静了下来。吴言决定对谁也不提这件事,包括桃红。冬子自从离开黄山的那天起,就已经消失了。像一缕空气一样消失在空气中,像一滴水一样融入了水中。
吴言将传真点着火烧了,愣生生地瞧着有关冬子消息的白纸在火光中变成一只只黑蝴蝶,胸中还是有点哽咽,想哭。
清晨的时候吴言睡着了。很奇怪,吴言竟梦见了冬子,她又变成了个纯美羞涩的小姑娘,穿着一身鲜艳的红锦缎,倚在高高的“美人靠”上“掷绣球”。而吴言们竟全部是一只只乌鸦,嘎嘎叫着,扑扇着翅膀,兴奋地等待着绣球的到来。那样贪婪,那样心怀叵测,又是那样地自以为是。
是的,我们是乌鸦,一群灰头土脸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