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吃过了。”听得出小伟迟疑了一下,商量着问道,“我们在外面找一个地方坐一会儿好不好?”
“好吧,你们直接把车开到兴工街的上岛咖啡厅吧,我和小旻一起过去。”
“谁呀?”高雪梅见夏风要出去,不解地问,“这时候了,怎么不到家里来呢?”
“是三哥、文秀和小伟他们。出去换换环境也好,你就不要去了,在家照看孙女吧。”
小旻开车拉着夏风来到咖啡厅,开了一间包房,时间不长他们三位也到了。
小旻要了一壶咖啡,给每个人倒上一杯。大家坐下来,夏风问:“你们干吗这个时候到啊?就为省我一顿饭?”
“那倒不是。”文秀用小勺轻轻搅动着杯里的咖啡,微微一笑回答说,“是我有点事耽误了。”
文秀的笑有点勉强。夏风不由得看了看三哥和小伟。三哥垂眼盯着面前的咖啡杯,紧紧抿着嘴,小伟则一口喝尽了杯里的咖啡。
“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这个氛围明显不正常,夏风预感到有什么不对,惴惴不安地看着文秀,“发生什么事了?”
沉默。
过去好一会儿,文秀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字斟句酌地说:“四哥,这件事必须告诉你了。你的病──不好,是恶性肿瘤。”
“恶性肿瘤?”夏风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有没有搞错啊,我手术后并没有进行化疗,这不合常理吧?”
文秀看看小旻。小旻嗫嚅着说:“手术前我和小玫要求胡主任对你保密,胡主任在手术时下了功夫,他有把握,说是不需要化疗,所以就没做。”
“哦。”夏风一时思绪涌动。回顾手术以来的种种现象,大概是自己过于执着于未做化疗,根本就没有往这个方面想。其实,本有很多迹象都在提醒他,倒是自己忽略了。
“都有谁知道,或者说有谁不知道我的病情?”夏风努力平息着这个消息对自己的冲击,沉默一会儿,尽量平静地问道。
文秀呼出一口气,略带沙哑地说:“到现在为止,只有你和四嫂、二哥二嫂和我爹我妈6个人不知道,三哥三嫂是今天傍晚才知道的,其他人在你手术之前就清楚了。你前天复查结果出来后,小旻和小玫奔忙了一天多,医院肿瘤科的高主任坚持让你做化疗,他们兄妹俩很为难,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讲,才打电话给我。按我的想法,早在你手术时就应该告诉你,但所有人,尤其是何淑岚坚决不同意,怕你心理负担太重。我相信四哥有足够坚强的心理承受力,能够看得开──”
夏风抬起手向下压了一下,打断文秀的话。这一瞬间,他收拢了心里的许多念头,像是在谈论一件日常工作一样平和地说:“别说了文秀,你们完全不必为我担心。人谁无死?无非早一天晚一天而已。一个人到底应该活多大并没有标准,对于一个行将回归大自然的人来说,可能会纠结于尚有未竟的事业,然而,即使再活100年,也一定会有那时的牵挂和不舍。所有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奔波在走向死亡的路上,能够看破生死大关,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这一生,虽不敢说波澜壮阔,总也算没有虚度,即使现在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这就像走在路上,活着自然要走下去,一旦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就是到达终点,该躺下休息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终点,这个终点存在于无限时空中的某一个节点上,谁都不可能成为这种无限中的永恒者。”
夏风此时的心灵清明平静,宛如蓝天下一池清澈的秋水,那神态让人感到一种酸涩的悲壮。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老姑和姑父是如今在世的最后两位高龄亲人了,最好不要让老人知道。我知道这很难,能瞒多久是多久吧。其他人嘛,不要声张也不必刻意隐瞒,随缘就好。”
这些话听着像是遗嘱,三哥忍不住掉下眼泪,房间里一时充满了哀伤的气氛。隔壁有人在轻声说笑着什么,那笑声格外刺耳。文秀用手盖住咖啡杯,看着夏风说:“四哥的心理素质超过常人,此刻变成你来开导我们了。不畏死的尽有人在,但能够领悟到如此入木三分的未必很多。不过四哥还是太悲观了,现在远不到讨论生死的地步。今天告诉你真实病情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放平心态配合治疗,哪里就到了安排后事的程度?你能看破生死倒是一件好事,依我看,如果能够进一步做到‘没心没肺’,就有十成把握了。”
夏风自失地一笑,“或许是我想左了。你们放心吧,我没有自虐倾向,肯定会全力配合治疗。明天早晨我就去找胡主任,他不该瞒我啊。”
夏风回家时已经11点多,刚到门口尚未敲门,门就开了。高雪梅侧身让夏风进来,接过他的羊绒大衣,再把拖鞋放到他的脚下,随手把房门反锁上。
“你还没睡?”夏风一边换拖鞋,打量她一眼,又走进高雪梅的卧室,看看睡在婴儿床上的小孙女,轻轻亲了一下那张粉红嘟嘟的小脸儿,转身回到书房。从出院开始,夏风就独自睡在书房里,他们已经习惯于“你的卧室”“我的书房”这样的称谓了。
高雪梅坐在书房里的单人床边,不眨眼地盯着夏风,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从夏风出去会见三哥和文秀开始,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临头。
夏风坐到书桌前的转椅上,下意识地搓了一下自己的脸,嬉笑着问道:“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呀?”
“三哥和文秀他们来干什么?”雪梅没有回答他的话,径直问道。
“没什么大事,就是来看看我嘛,你干吗这么紧张啊?”夏风随口答道。
“别骗我了。看你应该到家里来,用得着躲我吗?夏风──”高雪梅的眼里突然涌出一片泪花,“我是你老婆,不管有什么事,你千万不要瞒着我,哪怕下地狱,我也跟着你……”
夏风斟酌了一下。这件事,要瞒过她终究是不可能的,但选择什么样的时机,在什么样的场合下告诉她却让人颇费踌躇。尽管高雪梅也算一个比较豁达开朗的女人,但面对这样的噩耗,她能够像自己一样淡定吗?
“好吧,我告诉你,不过你千万不要着急。”夏风站起来,把两手放在她的双肩上,尽量用平静的声调说,“我们俩都被骗了,实际上我得的是恶性肿瘤,前天复查的结果到底怎样我还不清楚,但大夫让我回医院做化疗,他们这才告诉我真话。”
听到“恶性肿瘤”四个字,高雪梅像是被抽干了血液,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颤抖着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说着,泪水唰地流了下来。
“看看你,让你不要着急嘛。”夏风的眼睛湿润了一下,随即笑着安慰她说,“现在得胃癌的人不少,很多都治好了,我现在不也很好吗?即使需要做化疗,那也正常。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不要这样婆婆妈妈的。”
高雪梅没有答言,用双手搂住夏风的腰,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仿佛怕他突然从自己面前消失。
过去良久,高雪梅放开手站起来,看着夏风说道:“你说得对,你肯定不会有事的。放心治病吧,我们一起渡过这道关,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我还等着庆祝金婚呢。”
第二天早晨,夏风和小旻早早来到胡主任的办公室。胡主任很热情,看着夏风说:“你的气色很好,看来恢复得不错,就是瘦了点,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有钱难买老来瘦嘛。怎么样,自我感觉还好吧?”
夏风笑道:“我现在很好。不过你瞒得我好苦啊,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病,我们可以开诚布公毫无保留地谈谈了。现在什么都正常,只是吃饭还有障碍,依然只能吃流食。”
胡主任沉吟了一下,说:“这个问题不太好解决。你的病灶在贲门,为了保险只能把贲门切除。由于缝合口在胃的上部,吃饭时难免会对创口有影响,造成水肿,愈合需要较长时间。以后会好一点,但无法恢复以前的功能。没关系,你自己慢慢适应,对寿命基本上没影响。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夏风正容说道:“是这样的。前两天我来医院复查,检查完以后,检查科把结果转到肿瘤科,让我做化疗,我来听听你的意见。”
此时,小旻从包里拿出一张检查报告,递给胡主任。胡主任低头看完,又还给小旻,晃着头说:“不可能。虽然我记不清当时手术的细节,但有一点我是不会忘的。相同的手术我多花费了两个多小时,可以用‘残酷’来形容,不然我也不敢决定不用做化疗。这好比女人怀孕生孩子,时间不到,孩子绝不可能提前长成出世。从时间上判断,即使会转移,那也是以后的事,现在绝不会。CT片子呢?”
“在肿瘤科高主任那里。”小旻答道。
胡主任思忖了一下,说:“这样吧,你们先到肿瘤科去,我一会儿给高主任打个电话,向他介绍一下情况。”
夏风他们来到肿瘤科的时候,胡主任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高主任很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胡主任已经把你的情况跟我讲过了,不过他没看到片子,对你现在的情况并不了解。我还是建议你做化疗,毕竟这样更保险。现在做化疗已经有点晚,不能再拖下去了。只要你同意,今天就办理住院,我安排一个有经验的大夫负责你的化疗。”
这一来搞得夏风心里也没底了。他犹豫了一会儿,不无勉强地同意了。高主任拿起电话,叫来一位姓蔡的女大夫:“你马上安排这位患者住院,由你负责为他做化疗。”
蔡大夫看了夏风一眼,伸手一让,说道:“跟我来吧。”
小旻办完住院手续,把夏风送到病房里。这是一个三人房间,已经住着两位患者。小旻打电话告诉妹妹:“咱爸已经入院了,你把脸盆毛巾热水瓶等日用品送来吧。”
夏风对小旻说:“你到公司去吧,其他事等小玫来了再办。”
这时,一位护士过来喊夏风,让他到医生办公室办理相关手续。
蔡大夫为他做完登记,安排好前期检查项目,若有所思地对夏风说:“你吧,我觉得这个化疗做不做都可以……”
“唔?”夏风一愣,对着蔡大夫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回病房去了。
小玫来到后,夏风对她说:“把所有东西都拿回去,我也走,今晚不住这儿。”
“怎么啦?”小玫吃惊地问。
“回家再说。”
高雪梅正在厨房里炖鸡汤,鸡汤里加进了冬虫夏草。刚刚14个月大的小孙女两个月前已经学会走步,此刻扶着沙发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一边不时为自己的壮举兴奋得咯咯直笑。见到爷爷和姑姑回家来,张开两只小手,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爷爷”,不防一下摔倒在地板上,趴着撇撇嘴,却没有哭出来。
夏风连忙把她抱起来,心疼地说:“摔倒了?宝贝儿真勇敢。”
高雪梅见女儿把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带回来,不由得心里一沉,不解地看着丈夫。从昨晚到现在,她的心情可以用“一夕数惊”来形容,常常对夏风的一言一行惊悸不已。
“怎么回事?我正准备做好鸡汤,让小玫开车送我和孙女去医院呢,你怎么回来了?”
“你可不能带她去医院,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夏风抱着孙女坐到沙发上,对高雪梅和小玫说,“今天那位蔡大夫对我说,她认为我做化疗没什么必要。这可能含有两层意思,一是不需要做,二是已经错过最佳时机,现在做也不起作用。连大夫的意见都不一致,还能在这里治吗?这样吧,我一会儿给省人民医院的姜威大夫打个电话,听听他的看法,然后再确定。他是中国医科大学的毕业生,与各大医院的医疗专家联系广泛而且密切,他的意见具有较强的参考价值。”
原来如此。高雪梅和女儿都同意夏风的决定。
“那还等什么?你现在就打电话呀──”高雪梅催促道。
夏风把小孙女递给小玫,掏出手机拨通了姜威的电话,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征询他的意见。回话声音很大,夏风不得不把电话稍稍移开一点。
“哥,你得了这种病?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什么话都别说了,你马上到医院把全部病志复印一套,连病理切片也借出来,明天就到省城来,我现在就联系省肿瘤医院的同学,让他们组织一次专家会诊。一定不能再拖了,明天必须来!不过你不要紧张,胡主任我知道,那是一位高手,他做的手术应该没有问题。”
这些话,高雪梅和小玫都听得清清楚楚,连小孙女也瞪着两只黑亮的眼睛盯着夏风手里的电话,一声不吭。
小玫把小孙女交给妈妈,说:“那么我现在就去医院办理这件事。明天我开车送爸爸去省城,哥哥就别去了。”
高雪梅把脸贴到孙女的脸上,既爱怜又无奈地说:“你这个小冤家……”
夏风看她一眼,知道她是为了不能撂下小孙女陪自己去省城而着急,笑着安慰她说:“有小玫一个人就足够了,我一切都可以自理,何况还有姜大夫在那里,完全不需要你来照顾。”说着又伸手抱过小孙女,刮着她的小鼻子,“谁说咱是‘小冤家’?有了这个小宝贝,说不定爷爷会多活若干年呢。”
到了省城,姜威亲自陪着夏风来到肿瘤医院,把他交给干部病房的马主任,郑重地交代道:“这是我哥,就交给你了。你权当是我来治病,如果有一点怠慢,咱们的校友情分再也休提。”
马主任是一位还很年轻的女性,一身标准的大夫打扮:雪白的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和口罩,看起来精明强干。她看看夏风,对姜威说:“你放心,你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我马上安排会诊,如果需要,再进行专门检查。我会及时向你汇报会诊结果和医疗方案。”
“对我有意见是不?我算哪座庙里的神仙啊。不用向我汇报,只要把我哥治好,我一定好好谢谢你们。”
所谓会诊,首先是几位专家对夏风的全部病志和照片进行分析,然后决定再进行两项检查。第二天傍晚,姜威和马主任一起来到夏风的病房,对夏风说:“虚惊一场啊。半岛那边认为是癌细胞转移扩散到肝部,其实肝部出现的阴影是良性囊肿。你不用在意,这种囊肿很可能是阶段性的,过一段也许会被自动吸收。咱哥们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马主任好像没有姜威那么兴奋,“参加会诊的几个大夫都认为你的手术很成功,但还是建议你至少要做4个疗程的化疗,最好6个疗程。这样更保险一些。”
夏风看看姜威。姜威点点头说:“我也同意你做化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恶性肿瘤手术后化疗是通行做法,虽然副作用比较大,但总体上说来还是利大于弊。我和马主任商量了,化疗别在这里做,还是回半岛去,那里离家近,方便。一个疗程1个月,你再拿出半年时间,也就彻底解决问题了。”
马主任对小玫说:“半岛医大附属二院肿瘤科的副主任是我的学妹,我写个条子你带上,我再给她打个电话,你去找她,让她安排。”
“噢。”夏风长长呼出一口气,十分无奈地苦笑着说,“那就做吧,只是半年时间太久了,我怕──”
姜威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担心影响工作。这半年不要想工作上的事情,权当自己退休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用半年时间换取后半生,何乐不为啊。”
夏风的家离附属二院不到1公里,虽然也办理了住院手续,但夏风每天在医院打完针后就回家,夜里并不住在病房。毕竟,在医院里看书、用电脑工作上网都不方便。
一个疗程下来,夏风算是领教了厉害。时时恶心倒罢了,又变得很怕冷。明明是平整的沥青路面,走上去也像踩在棉花堆上深一脚浅一脚,几十年来形成的对生命的体验,几乎全被颠覆了。这一切使夏风从内心产生了对化疗的抵触情绪。
腊月二十七结束第一个疗程。根据安排,第二个疗程应该从正月初四开始。他自己盘算了一下,决定推迟两天,初六再开始第二个疗程。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整个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