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在条约面前,义元不好总太过不讲道理,今年便又加上如下一番话让三河的故老们安心:“明年义元要一展多年夙愿,扬旗中原,振东海道军势,挺进京城。到时由于也要踏平尾张,三河的国境、地域等义元会亲自牵起绳子的。至少等到明年义元上京时。”
三河的故老们以义元的话为据,回国了。义元上京的计划并不虚,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是早晚的事。拥有强大的财富和军备的府中,已经没必要再对这个计划进行什么隐瞒了,剩下的只是何时举事的问题。只不过今川家太过堂堂正正地大言不惭了,反而让今川家有了在夸耀霸主地位的嫌疑。如今义元对三河故老们明确说了时间,明年。
看来义元已经定下最终行动的日期了,这对于三河方来说是件好事。那么,让我们再回到之前。甚七和元康在安倍川舟中的密谈已结束,这会儿正向岸边靠拢而来。“那就此告别了。”甚七背上笈,拿起手杖,“相关事情我会分别转告给鸟居大人、酒井大人等的,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他最后望着元康问道。元康走上岸来,边留意着周围是否有人注意,边用下巴示意甚七快点离开,“除了在小舟中说的那些,没什么了。快走吧!”接着他又补充一句:“对故乡的老人们说一声,元康很好,连感冒都没有。”
然后便朝着府邸走回去了。站在夯土墙外向远处张望有一会儿了的侍女,见元康从河滩那边走回来了,有些不知所措地告诉元康,“夫人有什么事,等您等得很着急。已经焦急得让我出门找您几趟了!”
“啊,是吗?”元康点点头,“我马上就去,你们先安慰一下夫人。”说罢,他进了自己的房间。来到坐席旁,元康发现家臣榊原平七忠正已经等在那里了。“您去河滩散步了吗?”“嗯。悠闲地散散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有人来送信了。”“谁写的?”
平七没有回答,默默递给他信件,是雪斋和尚写来的。元康在拆开看信前,恭敬地将信捧过头表示感谢。太原雪斋和尚对今川家来讲,是黑衣军师,对元康来讲,是从小到大的兵法、学问上的恩师。信上寥寥几字,内容是这样的:若今晚在公馆周围,有例谈的话,在乾门等你。
所谓的“例谈“是暗语,指的是义元上京的首脑部会议。“信使呢?”
“回去了。”
“是吗?”“又是晚上有商谈吗?”“嗯,傍晚开始。”元康陷入了沉思。
平七早就听说这是进行了多次的重大的军议。“上京布令的发布,应该就快了。”平七观望着元康的神情说道。“嗯嗯……”元康并没有提起多大兴趣,一般地回答着。一直以来今川家所了解到的尾张的国力以及有关信长的评价,与今天甚七所说的相差甚远。可以预想得到,义元动员骏远三的大军,大举西上之时,定会受到尾张方的拼命抵抗。
在军议上,曾有人提出过类似下面这样的肤浅的见解:“举海道四万大军,加上我们的威武气势,想来信长会不战自降的。”
义元和雪斋和尚以下的主将虽不认同这样过于轻敌的看法,却也没有像元康一样,太将尾张放在眼里。
之前,关于这一点,元康也曾说过自己的看法,可都被一笑置之了。他只不过是一个质子,又年纪轻轻,在那些铮铮武将面前,他根本就人微言轻。“虽说未必起什么作用,我说还是不说呢?”元康在雪斋的信前思量着。
这时,在夫人身旁侍奉的侍女长再次过来催促,说夫人看起来心情非常不好,想请元康过去一趟。
他的夫人貌似是一位只考虑自己的女性。国事、丈夫的立场,全然不关心。只注意自己的起居和丈夫对自己的爱。
侍女长也看出了这些。见元康只回答一句:“就去。”仍与家臣谈话的样子,便不再说什么,稍显为难地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又有一名里面的侍女赶来,在侍女长耳边低语几句。侍女长没有办法,只好又说道:“那个……真是抱歉,夫人又再三请您过去。”
元康知道这个时候里面的侍从也很为难,他自己又是个很沉稳的人,所以平心静气地应了一句:“哦……是吗?”
然后站起身来对平七说道:“那我就准备一下,时辰到了,劳烦到里面通知我一下。”
内屋服侍的侍女们像被解救了一般,先一路小跑跑了回去。也难怪夫人总是想见见他,里面和外面居所的距离不算近。
穿过七曲八折的中廊、桥廊,终于到了通往里宅的门口。因为这门的北边围有圆圆的假山,南边环绕着秋草丰茂的平坦庭院,外宅的人、家外的人提起夫人时都称假山夫人。
假山夫人是在元康十五岁时从今川族的关口家嫁过来的,以义元养女的身份上的花轿。身为贫困的三河的质子的新郎官,当时的完美与盛装是无可比拟的。
三河人在今川家是被侮蔑的对象。这位夫人嫁过来后也是优越感十足,不但轻视三河人侍从,在自己丈夫面前也是非常任性,随性施展盲目的爱。
她的年纪也比元康大一些。光从夫妻生活方面来看,元康很是顺从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假山夫人,就像是一个只有靠着今川家才能生存下去的男人。
特别是今年三月假山夫人生产后,她的任性和无理比以前更甚。她每日都在磨炼着元康的耐性。
“哦……今天能起来啦。心情有没有好些?”元康见到夫人,边说边亲自打开了南边的拉窗。草坪上秋草的美丽和秋季天空的澄澈尽收眼底,元康觉得这样可以让病妻感觉更好些。假山夫人从病室中走出,冷着面孔正襟危坐在泛着凉气的客厅中央,蹙起眉,“别打开窗。”她绝算不上是美人,但肌肤却细嫩柔滑,一看便知是曾被养在深闺中,备受疼爱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经历初次生产,她的脸色和指尖的肤色愈发显得白嫩。她此时将双手非常规矩地叠在了膝上。
“夫君,坐下吧。有点事想问你。”她心中盛着浓厚的爱情,表现出来的却只有灰冷的眼神和冰凉的唇。在元康这里她找不到一丝好丈夫所共有的品质。他对待夫人一贯沉稳,显得特别老成。或许他有他的女性观,他是将该放在心里的人,摆在了心外,在客观地审视着。
按夫人说的,他坐在了夫人面前。丈夫越老实,假山夫人越是不安,“有事想问你一下。你刚刚是不是去了哪里,没有通知家臣,就一个人……”
假山夫人说这话时眼里噙着泪水。产后尚未恢复的瘦削的面庞上充盈着一触即发的神色。
元康见夫人这种状态,赶紧像安慰孩子一般微笑着:“哦,刚刚吗?你偶尔也带上侍女去那边走走。秋草繁茂,朗月虫鸣,现在这季节对于安倍川来讲,正是好季节。”假山夫人并没有再听他说些什么。此刻她凝视着丈夫,眼中满是责备,平日里的任性胡闹劲儿也被冰冷与端庄取代了。“真是奇怪,为听虫鸣,看秋草,出去漫步的你,为什么会坐上小舟划去了河中央,躲开好久。”“啊,被你发现了啊!”
“我虽被困在里宅,但我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是吗……”
元康苦笑,与甚七见面一事,不能明讲给夫人。因为这位夫人虽然嫁给了他元康这个人,但他并不相信她真的就完全是他元康的妻子。
养父母的侍从、亲戚等来访时,她对他们无话不谈,还一直和义元的内宅有着书信往来。
在元康看来,比起监视质子的耳目,这位夫人无恶意的鲁莽轻率是最该警戒的。
“啊,我是无意之中登上了河滩上的小舟,拿起舟上的桨,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水中之舟的美妙,于是便划了出去,我划的小舟可是有些不听使唤啊。哈哈哈哈,我是不是太孩子气了……你怎么看到这些了?”
“净说谎,你不是一个人。”“有外宅的男仆见我出门了,从后面跟上了我。”“不、不,和你悄悄进入舟中密谈的绝不是侍仆之辈。”“到底是谁,是谁搬弄是非?”“里宅自有替我着想的忠义者。你最近是不是藏了什么别的女子,若不是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在谋划如何逃回三河去。我可听说在冈崎,你除了我,还有其他夫人。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把她亮出来,是因为碍着今川家,纵然讨厌我,也不得不把我放在妻子的位子上吗?”
假山夫人因为不适和猜疑,啜泣声越来越大,传到了房外。这时,平七来到了通往里宅的院门口处,禀告说:“马准备好了!殿下,殿下,就快到时候了。”
“又出去!”元康还没来得及回答,假山夫人在一旁愈加发起火来,“最近总是半夜三更在外面,这会儿又是要去哪儿?”“去公馆。”
元康不再理睬假山夫人,站起身来。这自然不是个让假山夫人放心满意的回答。
去公馆为什么要傍晚才去,还总是到半夜才回来;带哪位家臣去,接下来等着元康的便是没完没了的责问。
过了许久,还不见元康出来,在里宅入口处的侍从平七不免焦急起来。元康仍在耐心地解答假山夫人的疑问,又是安慰又是劝说。
又过了片刻,元康终于从里面出来了,“我去去就回。”
假山夫人不顾元康小心着凉的提醒,紧接着执意跟出来相送,一直送到里宅入口,“早点回来!”
她那坚贞不渝的爱的最大体现,便是在元康外出时说句这样的话。在出宅邸的大门前,元康不管遇到哪位家臣,都没有说什么。黄昏的天空已隐隐约约泛上了白色的星光,随着骏马鬃毛的随风飘荡,元康的心情也随之驰骋,他那年轻的热血迸发在眉头与话语间。
“平七!”
“是!”“有点迟了吧?”
“没有,信上没写明确的时刻,多少迟点也没关系。”“不能这么说。雪斋禅师那样的长者都没有迟去过。我们这些年轻人,尤其是我还是质子身份,怎么好在重臣、老师们面前迟到。快点!”说着,元康更加快马加鞭地向前赶。
平七和马夫等三名男仆紧随其后。平七在紧随元康步调纵马奔腾时,想到了元康的种种隐忍,眼眶不由得一热,真是可怜人。对假山夫人的忍让,在义元面前的顺从、忠节,都是在如今这种境遇下做出的忍耐之举。自己作为臣下,真希望能早一点解开少主的枷锁,早日让少主摆脱质子的身份,坐上独立的三河城的主公之位。
这样的日子过一日,便是一日的不忠。平七咬紧了唇,在内心暗暗起誓:“尽快,尽快!”
看到二条渠了。过了一桥便不再看得见町屋、普通住宅之类的房子了。漂亮的小松原间时不时地闪现白壁、宏伟壮观的大门,这些若不是今川一族中某位的宅邸,便是官衙。
“哦,是三河殿下吗?元康殿下,元康殿下!”绕城地的宽广的小松原到了战时便是武者聚集的广场,平日里这里纵横的道路则被用作跑马场。刚刚在此叫元康的是临济寺的雪斋和尚。“是要过去吗?”
雪斋边说边走过来。元康赶紧下马,恭敬施礼:“禅师今夜也要辛苦了!”
“会议通知总是很突然,你才辛苦!”
“哪里!”
雪斋没有带一个人跟随。一双与高大的身材相称的脚穿着一双有些脏了的草鞋,步行着。
元康也不再骑马,将马交给平七牵,对雪斋尊以师礼,跟随其后同行。“今年又到了秋天了。”听着老师的话,元康心中突然涌起无以言表的谢意。自己从小就成为了他国的质子,怎么看都是时运不济,可是能因此得到太原雪斋的熏陶,算是不幸中的一大幸事了。良师难得。若是身在三河平安无事的话,估计就无缘师从于雪斋了,自己也不会掌握如今自己所拥有的这些学识与兵法了。不,比起学问上的学习,雪斋不断地给予自己精神上的力量要更可贵。
这力量的源泉便是禅,是元康从雪斋那里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身为禅家的雪斋能够自由出入今川家的公馆,并作为军师运筹帷幄。这对于不知内情的他国来说,非常奇怪。甚至有人因此称雪斋为军僧、俗禅。其实追溯起血缘来,雪斋是今川族人庵原左卫门尉之子,与义元是有血缘关系的。
并且,义元只是骏远三的义元,雪斋的道风则是名闻天下,是天下的雪斋。
义元有如今的本事,离不开雪斋的教育。在与小田原的北条氏康进行的那场战争中,雪斋还曾预料到今川方的败势,主张在未丧失不利地位前与北条氏康方缔结和议盟约,拯救了骏府。
还有,他从中斡旋,使北境的强国,武田信玄之女嫁给北条氏政,义元之女为信玄之子义信所娶,成功缔结了三国盟约的同样是这位僧人。从他诸如此类的政治手腕来看,可知这位僧人在政治上的敏锐。
所以他绝不是拿着一根手杖,头戴一顶破笠的孤高清僧,不是纯粹的禅家。而是政僧、军僧,或者说是怪僧。厉害的人物,不管人们怎么称呼他,都是厉害的。
“只身藏于洞窟之中,附于行云流水间,这并不算是高僧的作为。僧人的使命也随时事的不同而不同。在现在这样的世道中,只独自清高地悟道,厌世般地隐于山野,这顶多算是野狐禅,算是装腔作势的修道者。圣人君子多有几重身份。”
这番在临济寺听到的话,仍深深地留在元康的脑中。“哦,这么快就到了。”雪斋已经走上了乾门的唐桥,元康落后一步和平七说了些什么,并将坐骑交给男仆,随老师进了城。